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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五百里

 写作的思文 2021-06-09

清晨,天还正蒙蒙的亮着,江嫂便起了,她坐在床边腆着肚子,倭下身子穿上老式黑色带花的布鞋,布鞋松松软软的,边上打扣的,系着带。

染了黑的卷发,短短的,远看像一团墨汁,眉淡淡的挂在脸上,暗粉色的嘴唇,薄薄一片,她眨了眨依旧感到模糊不清的一双眼,即使日渐的,随着时间渐渐模糊不堪,成了一种习惯。

她的眼仍是明亮的,只是先天的视网膜病变,不知不觉的随着时间侵袭着,也并无它法,任由着它不好不坏,就像生活,总要寻一种平衡似的,继续下去。

做饭。

她负责洗菜和用老式的压力电饭锅蒸米饭,或是只准备出来,放在旁边。她在一旁,边慢慢的洗漱,转而又走到小阳台上,小阳台虽是窄窄的,但除了抬头挂着的衣裳也没有其他,她站在那里,清晨的风,一阵阵的把房子里潮湿的空气吹醒了,重重的呼吸着。

此时的爱人,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也醒来了。

额边有着几缕白发,精神却矍铄着,试图套着一件棕色的夹克衫,在一米八的身高上,仍是年轻的,至少从喉咙以及胸腔之中发出的嗓音,震动着而表达着存在。

“今天吃点啥,回来我买。”

哎,你这鸡蛋不能放这儿啊。

他边说着,挪了挪那铁篮子的位置,在厨房里,局促而拥挤的,不知道放哪里合适。

声音传了过来,她立刻回了神一般的,转了过去应声道,好,我知道了。

男人吃了点儿桌上的豆浆油条,便向门口走去。

他仍是照顾着她的,即使他要出门了,骑着那台发旧的老式电动三轮车,车是深绿色的,有个飞鸽的图案,上面横着几块木板,还有一条麻绳,去这座城市的批发市场拉活。

七点钟,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在一群小货车中间,他也把电动车停了下来。

批发市场的地下室杂乱不堪,每天,他就站在那入口的边上,远远的离着那些等客的、扛箱的人们,一个人点上一支烟。他眯着眼,看着往来的商贩,挑挑拣拣似的,从百货商城里出来。

城市的人还是那么的拥挤,但活儿是越来越少了。

是因为自己老了么?他有一点点担忧。

“哎,师傅,还自己干呢。现在都配送了,很方便的。”

一个曾找过他的雇主和他闲聊,是他靠活的雇主,总要给他些好处的。

那时,这家店想雇他专职做司机,他不愿,也许是习惯了有些散漫了吧,宁可一个人,舒舒服服的,但这也造成了他的动荡,有一单没一单的,像是靠天吃饭。

即使如此,还是觉得苦恼的,磨一天了,偶尔有了一单。

送软膜包装好的深蓝色布艺沙发。这东西轻车熟路,攒着力气,从货梯送到了一楼,再搬到他那张狭小的,铺着木板的电动车椅子上,摊开绳子,开始结结实实的捆上,大多是十字花的。

“地址我这都有,先过去了。”

他把粉色的送货单,放在上衣兜里揣着。

他得了钱放在兜里,手是胀红色的,带着裂纹,然后用搭在车把手的毛巾擦了擦汗。

来这儿,大约有十年了吧。

却觉得时而感到陌生着,是家,却也不是,毕竟老宅子早都卖掉了,他们开始贷款,嘞着肚子为着一室一厅的房子,也为了能活下来,有了奋斗的理由。

活不怎么好,就早早收工了。

逛夜市的菜市场,最能体会到人间的烟火气。

柿子、桃子,都摆在水果摊位的最前面,你看着有想捏的欲望,自然就会停下来。鱼贩子把鱼头斜斜的切上一刀,好像还带了点肉在上头,老阿姨们、老大叔们觉得占了些便宜,喜不自胜… 

夜市比早市更浓厚,也更真实。

这里是劳碌一天的人们原形毕露的地方,有的坐在小摊上的位置上开一瓶酒,等着还在炉子上烤着的羊肉串,有的吆喝着大碴粥,热包子,有滴着油的烤鸡、烧鸭,飘出了阵阵的香气,还有的,是路摊的各色小吃,星星点点的,热热闹闹。

他听人说过,只要熬过了时间,一切都会过去的话。只是总觉得难熬是真的,一睁眼,是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未来,他走进夜市去,买了半只油汪汪的鸡,让人切了,准备带回去,他想到她前几天想吃烤鸡了。

没有犹豫。

说起来,他与她本在镇上的啤酒厂相识。

在那之前,一直在铁路老啤酒厂里做生产线的技工,那时工作无聊极了,却是安稳的。终日坐在一瓶一瓶流水线的深绿色玻璃瓶外,看着它们缓慢而有秩序的,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忙,也不忙。只是细心些就够了。压瓶盖的时候,格外的警觉,稍有不慎,那涌动出来的气体,忽然就崩了出来。

妻上晚班,他上白班。彼此一开始,好久都打不着照面,他回来,她刚刚从家走,或是留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的写道,“锅里有饭。”

打开锅,借着灯光,是稀饭和蒸好的白面馒头。他就着咸菜吃了。偶尔做一些炖菜,大锅里熬着,几个小时的让人觉得喷香。

常常和这夜色做伴儿是习以为常的,喝一点点酒,乏了就睡去。

白天,她补觉的时候,他不在。即使好容易在的时候,又都是急匆匆的。

他有时候特别忙,路过棚子的时候,瞥了一眼那些刚刚落地的小牛犊,有的跪着,有的站着,绒绒的棕色的毛,在母牛那吃了一会,现在不吃了,他进去,拌了米糊糊放在一边儿的盆里,小牛站起来不会走路,脚尖点地。

男人衣衫凛冽着,你们吃吧。他高兴极了。

他去附近的小山坡上割草,叫花花的那只土狗偶尔跟着,或是撒欢的跑,县城里的狗还是多的很,让人习以为常。

十七八岁的时候,他刚刚从山东到这里来,奶奶去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很多年,他都不再回老家去,而是落脚在铁路大集体的啤酒厂,和四、五万人涌进了人山人海的县城里。

不多久,住了厂里分的房子,女人还养了四五头的奶牛,日子不坏。大伙儿也好像都差不多,要说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那时的江嫂比现在更勤劳,过日子总能攒下一笔钱,有时还抬钱给村里人。

关于抬钱,大抵是一种民间的高利贷。利率一般为一分到一分五,1万元钱每个月要支付100元到150元的利息。

江嫂每每向人谈及总是得意洋洋的兴奋道:

一般人我不借的,都的去他家看去,有的是娃上学呢,还有结婚用的。

家几口人?有几亩地?谁在外头打工,有没有营生,我都打听的一清二楚。

更甚的,她暗自算好了这户人家的地,能有多少收成,再决定放多少。

她微胖的肚子,因为热切的微笑而抖动着。

那还不上咋办?曾有人问。

“那不能,得有字据的,有中间人做保。”

男人骑着心爱的三轮车,偶然在后面驮着她,就像那些恩爱的夫妻,穿梭在城市里,而他们该是最幸福的一对。

四十二岁那年,让人发苦的事,还是来了。

那是中秋节过后,天大片大片的蓝,男人的眉有些皱着的,站在火车站的北出站口,旧米色的涤纶套头衫,藏蓝色长裤,鲜蓝色的玻璃丝带里是全部的家当,还有两个大提包。

他不得已来的,也是不得不来的。

啤酒厂轰然之间,宣布解散。一开始,只是传的人心惶惶,不过是效益不如从前罢了,那又撑了几年下去,陆陆续续的,忽然有一天,成了真。

“孟师傅。”

“嗳。”

他抬眼见了邻居,躲闪着,又笑了笑。

要知道,从前说“嗳”回应的时候,带着股底气似的,如今邻居还这样叫他的时候,他的脸滚烫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没法见人。 

去上班儿啊?

他点了点头,含含糊糊的,走过去了。

像是一个大蛋糕任人宰割,没他们的份儿。只得了一点点钱就散了,说是以后再补助另行通知,众人像一只只滚烫的蚂蚁,焦头烂额,要吃饭的,要供孩子上学的,要赡养老人的,一群群人都陷入了焦虑。

男人没有呜呜咽咽的,有几个哀嚎的声音已足够。

他的眼已没有了旁人,也不去劝谁,做什么好人。啤酒瓶一箱箱的,在门口摆着,工服洗的干干净净的,空气里有些淡淡的酒气,恍恍惚惚。

吸了一夜的烟,在牛棚边上的栅栏旁,像牛眼睛大小的星星,就那样的挂着,望着他,他也望着。

牛犊子啊… 它们睡了,不再发出闷闷的响声,他羡慕起那些愉快的小东西了。

此时,那厚重的责任感越发的让人羞耻,他什么都不是,也从未拥有过什么,他们都是,可这又找不到谁,他不像那些激烈的人,撕扯的你死我活,失了最后的体面,再做什么都是无意义的。

辗转多日,他还是决定离开,与其如此,不如出去看看。

在来时的路上,盘算的清楚了,他们打听了一处批发市场,拉活的生意极好,只需要一辆电动三轮车。他决定了,先租下一处房子安顿下来,看妻子去人才市场能不能找个保姆看护之类的工作。

好啊。那就去买一辆电动三轮车。

他和工友,在二手的汽车修配厂的后院,寻到了它。

那辆深绿色,带着飞鸽的图案的,后面的两边可以坐两个人。他踩了踩车轮,坐了上去,绕在附近的柏油道上一圈儿,咧嘴笑了。

是自尊在一寸寸破裂,重新生长的感觉,他感到刺痛着,像从无菌室里被放逐的,抛进了人山人海。

那一次,他见了比他年纪还小一些的老板,客客气气的,唤着一声,又一声。

年轻一些的男人打量着他,四十二岁,却老了些,大概像四十五岁的年纪。一双努力的挤出热情的眼神,实则透着沉闷的呆滞。

你是小苏介绍来的?之前做没做过。

没有,但在厂子里也是经常装卸什么的。

仍有些笨拙,却不免为了生活尝试着、改变着。

咱们这儿有咱们这儿的规矩…… 

说着,便离开了。

男人恍然明白,这规矩再与厂子不同了,再不是那看着瓶盖儿,一丝不苟的,从前下班回来,走在路上都仿佛被人倾慕着。

如果说,谁都有辉煌的时候,那些曾经应该是的。

他的泪是无声的,好像随着风消散了,不敢回忆。

他骑着那辆刚刚买到的电动车,慢慢的踩着,漫无目的的在这个城市里穿梭着,陌生而迷离,渐渐疏远又渐渐熟悉。

直到,他终于平静下来,寻了一处公用的电话亭。拨通了它:

“活儿找到了,说是能尽快上班呢。”

女人在镇上花花绿绿的小卖部的窗子里站着,一字一句。

好。

你等着我,我这就安顿下来,接你。

挂了电话,泪大颗大颗的滚落,从挤压的鱼尾纹边上,横着流了出来。

好容易寻了一户人家,在一处老式苏联小二层的诊所里给老太太和大儿子做中午、晚饭。

本是不累的,只消人干净、勤快就好,但又不只是单单做饭,偶尔递个东西,收个快递,或是老太太叫她,把什么样的药从库房里取来,放在哪里。

按怎说,是太过容易的事。

可偏偏,有一次出了错。

那天是个冬日,诊所门外早早就来了打针的中年妇人,她走过院子就去开门,院子里,有几颗松树,依旧葱葱茏茏的,浮着雪,直伸出了那道老门过去。

只听见红毛衣的女人喉咙里好像塞了锣一般的喊了起来:

你们老太太呢?

在屋里呢,可能还没起来。

说着,更急着几步,踱了进去。

“老太太,不是我说,这药是过期的吧?”她依旧嚷着。

来了,老了耳背。

说着,一阵阵脚步,老太太从二楼的木质楼梯缓缓地下来,看着她手上举着的玻璃瓶,拿了过去,带上花镜,仔仔细细的看,脸一阵阵泛红。

小江,药从哪儿里拿的,这要是打了出了事儿,不是害我不成?

紧接着,便低低的唤妇人进来,聊着些什么,妇人的脸色开始红润起来。

终于安顿好了,退到了厨房,老太太气恼:

“要做就好好做,最近的饭菜也是,你要是对付,就趁早走。”

女人,望着银发老太太的脸,和一张一合的嘴唇。眼前日趋的,日趋的模糊着,眩晕着,直至远处不断的朦胧……纸终是包不住火的,到底是她隐瞒在先,她的眼,先天的视网膜病变,恰恰就在来了之后,开始发病了。

她不是没有察觉,但只是觉得眼中的光暗暗的,周遭像是在暗处,开着忽明忽亮的灯。而她终于无法再隐瞒下去。

“我只是……”

她在极力的辩解,只待那雪花漫天,飘落一地白茫茫。

他接了电话赶了过来,只看见她在棕色的俄式老房子门前站着,一动不动。

快上车吧。

她木然的,睁着眼,长款羽绒服下的步子一寸寸的挪动着。

他什么都知道了。在初冬的冷风里,他在前她在后,车匀速的行着,有雪花,落在两个人的身上,片片沉默。

“老头子,你恨我吗?”

男人咬着牙,这都是命吧,又苦笑着。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他喃喃的选择原谅。

三轮车又加快了速度,翻腾的胸腔里,一阵阵热流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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