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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乡情44】陈建正:我把故乡的钥匙丢了

 开心明智 2021-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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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故乡的钥匙丢了

陈建正

月牙儿

像秤钩

像弯刀

像小船

今夜

我在淮河上

面对水下的那枚月牙

让它钩住我

称一称

我思乡的心还有多重

然后,用刀一点点划开

把想的一半

托小船

送到故乡去

北方以北

一场大风,从一个北方

以北的地方

不断地吹过来

吹了多少年,月亮瘦下

我岿然不动

吹走了麦子、牛羊,吹倒了白杨

鸟巢落地,鸟群纷散

吹来了月光下的一条河流

涌起的思念

把黑发吹成白发,把挺直的脊梁

吹成夜幕下的一张弯弓

把庄上的一切,吹成我眼里的沙砾

北方以北,剩下饥饿、骨骼

我祖先的坟茔

火车向北

火车向北,一百节黑皮车厢里

装着大豆、玉米和黑芝麻

沉重的呼吸

在一个叫北的地方不断堆砌思念

火车向北,仿佛一场盛大的风

半路上丢下了什么,又卷走了什么

在一个叫贺仁村的庄子

月亮瘦成了一块

火车向北,做一条湍急的河

把瘦小的鸟扔进一些人的目光里

让一棵棵裸露的大树,在原地

守望着火车明年再次回来

中秋思乡

我向前走一步

月亮向后退一步

我向前走一步

月亮向后退一步

我向前走到了中秋

月亮向后退到了月圆

我向前走进了故乡

月亮向后退回到了

父亲的墙头

狗吠声起

一场合时宜的雨

突然从后面

赶过来

 

父亲打来电话时

我想拴在屋后的水牛

母亲打来电话时

我想跑进菜地里的猪

大哥打来电话时

我想村头举着鸟窝的

老槐树

二姐打来电话时

我想早已丢弃一边的

永久牌自行车

没有人打电话给我

我就一个人坐在月下

想孤苦伶仃死去的

二叔

石头屋

我对它不屑一顾是因为

它又破又旧的样子

跟城里那些高楼不相协调

就像八十年代我穿过的一件中山装

带有浓烈的霉土味

不过,我每次经过时

总要侧过身去多看几眼

不是因为它又破又旧

而是多像我住在乡下的老母亲

穿一件灰布褂站在风口

等我回家

走夜路

走着走着

就走出了童年

走着走着

就走出了少年

走着走着

就走进了青年

走着走着

走到异乡的一棵树下

那时夜很黑

月亮还没升起来

我走着走着

迷路了

俺爹俺娘

俺爹和娘

今年都是八十四岁

白发、豁牙、瘦影

像两株陷在岁月深处的老树

一个跛着腿

一个弓着背

一个有

胃溃疡、高血压、肺气肿

每天都吃大把的药

一个有

白内障、心脏病、重度血栓

每个月都吊一次水

一个种了八亩地

整天跟庄稼打着交道

说闲着会生病

一个养了三头猪、二十只鸡

当着心肝宝贝

没事跟它们说说话

一个把我们给他的零花钱

都存了起来

说留给孙子孙女用

一个总是打电话催我们回家

拿鸡蛋、大米、蔬菜

说城里的东西贵,不好吃

一个总是彻夜失眠

说有一次被一场梦吓醒了

以后再也不敢睡着

一个半夜里说胡话

喊老大的名字、老二的名字

和我的名字

哥打来电话

一大早

哥打来电话

问我

到哪打工比较好

最好离家近的

好让他经常回来

陪陪爸妈

爸妈今年八十三

身体越来不如往年了

他有点放心不下

哥说完

沉默了好一会儿

似乎在抽泣

我也跟着沉默起来

不知说什么好

记不清有多久没回家了

我经常想起的

那老两口

精神还是那么矍铄

种着十几亩地

养着几十只鸡

为我和哥一分一分

攒着钱

挂掉电话的时候

一场春雨

正在离家四百里的地方

下起来

我仿佛看到

老两口那一双双被多少

泪水浸泡过的眼睛

越来越迷糊了

孤独的树

去年

我托人从后山上

挖了一棵小树

用快递捎回了老家

父亲收到后

将它贴窗栽到了门前

小树很快长出了叶子

伸出了细细的枝

每天,父亲早早地被落在树上的

一只鸟啼醒了

静静地依在床头

像在听一个人轻轻哼唱

今年

小树迟迟没见长出叶子

光秃秃地立在门前

像一个孤独老人

枝条弯弯

仿佛再没有力气直起来

每天吵醒父亲的

那只鸟

也听不见它早早送来

清脆的鸣唱

父亲打来电话时

声音沙哑

我仿佛看见他一个人

瘦瘦地蹲在树下

向树上仰望

半天长叹了一口气

爷爷喝的药

都是自己从山上采来的

爷爷喝的药很苦

但是爷爷不怕喝苦药

爷爷今年八十九岁

白胡子一大把

经历过战乱、饥荒、文革

什么苦都尝过

爷爷每次喝中药

都是捧起黑糊糊的一大碗

眉不皱一下倒进了肚里

然后狠狠地甩下碗,走了

爷爷喝了一辈子苦药

治好了发烧、咳嗽、痢疾

却没治好一种怪病——

从我外出上学、工作、安家

这个病折磨着日渐老弱的爷爷

总是让爷爷半夜醒来

对着窗外进来的月光

禁不住泪流不止

父亲近来老是做噩梦

梦到老虎、狮子、毒蛇

缠身,梦到被人追杀

自己掉进了水塘

一梦惊醒

就一个人坐在床头

一根接一根抽闷烟

我将父亲接到了城里

给他换了一身新衣服

洗了一把热水澡

又把他安排在我房间里睡

那一夜,父亲睡得很踏实

没再做噩梦

父亲说

好久没闻到我的味道了

把枕头当我搂着睡

就是不一样

春到故乡

一到春天

母亲便开始忙碌起来

从圈里请出了鸡鸭

从厨房请出了炊烟

从墙头请出了铲刀和竹篮

从田里请出了猪菜和露水

又在夕阳跌下山头的时候

一个人裹着一身的疲惫

把我请到了梦里

 

我在昨夜去了那里

它在月光里站着

默默地,不说话

仿佛一个

被岁月封住喉舌的人

荒草丛生,路不是路

人早已去了该去的地方

我要找到童年的老房子

它在哪

为什么变得如此陌生

一条狗犬拦住了我

它朝我吼,朝我咬

不像从前

带我过河,带我回家

领我找回我的亲人

大风吹起

黄沙漫天,吊车、搅拌机

运输车

把我的思念

分割成了一块块

运向远方

爷爷除了一辈子的草

爷爷在庄稼地里除草

除了一辈子

除去了麦地里的草、秧地里的草

棉花地里的草、玉米地里的草

油菜地里的草

可是,爷爷在前面除

又像他的白头发一样

在他的身后

长了起来

爷爷没有气馁

爷爷买来了除草剂打

爷爷背着喷雾器

像背一个娃娃

起早打、贪黑打、暑天打、饿肚子打

草还是除不净

白头发越长越疯

爷爷除出了高血压、肺气肿、心脏病

喷雾器越来越沉重

直到他背不动

走不动路

腰弯成了一张弓

爷爷一屁股坐在田埂上

草替代了他的呼吸

故乡的草

一直连到

我日夜坐立不安的南方小城

旧衣服

这一橱破旧的

发霉的

过时的

穿小的

搁着占地方的

扔掉可惜的

都带到乡下给你

爸妈穿吧

我听你的

一件件地

从满满的衣橱里

拣出来

一件件地揉了又揉

一件件像扔垃圾一样

扔到一旁的

塑料包里

我不知道

到了家

爸妈看到我拎回去

大包小包

他们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再一件件取出来

像取一件件

贵重物件一样

不过他们都

老花眼

看不清是新的还是旧的

即使真知道是旧的

当他们一件件

穿在身上

闻到我久违的汗腥味

他们也会高兴的

父亲来信

收信人:离家500里的小城

四儿

寄信人:时常想起的贺仁村

父亲

内容是:

天凉了,记得多穿衣服

胃不好,要按时按点吃饭

外面不好混就回来吧

窗外,月光融融

信封上分明印有他的

两滴泪痕

我不禁伸手摸了摸

像抚摸他苍老的面庞

像抚摸他伺弄的十几亩地

像抚摸他亲手喂养的鸡鸭鹅

好多年没有回去了

父亲

我在外面挺好的

不要担心我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想我了

就把檐口的那轮月亮

当着是我

好吗

今年中秋节我一定回去看你

——想你的四儿

此时

老家来的月亮越来越圆

越来越圆

朝我乐哈哈地

笑开了

故乡的青蛙叫了

故乡在远方

淮河上的青蛙是

故乡来的吧

怎么那么耳熟

一声高一声低

一声长一声短

有时一只在叫

有时一大片

在有节奏地

唱给谁听

叫着叫着

远处的船开来了

叫着叫着

天上的星星亮了

叫着叫着

月亮越来越圆了

叫着叫着

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呵,淮河上也有

田埂、麦浪、水沟

和父母起伏的

背影

故乡的河

我一次次

离开居住的房子

走向淮河边

蹲下身子

让双手

在水面上划动几下

像一艘小小的船

有时候

我掬起一捧河水

把脸埋进去

久久地

闻着水的腥 

尝着水的咸

像回到了一个地方

月亮在前面升起来

我在后面

又多呆了一会

让月光

彻彻底底地把我泡在

一个人的故乡

我感觉到了冷

我用湿湿的双手

抱紧自己时

我梦见了长南河

梦见了五中沟

梦见一个人

从很远的地方划过来

喊我的名字

 

稻谷退场

与镰刀的交谈结束

退居到一线

更接近土地

可是有谁知道

它们内心是旺绿的

不像野草

舔着越深的伤口

走向衰败

哦,父亲

在一场雪下来之后

我们在远方

向你看过来

秋草黄

夕阳西下

草,一如继往地黄着

黄到了尽头

星星眨巴着眼睛

回家的路,仿若一条金带

父亲走在炊烟深处

背着手,腰更弯了

草叶唰唰地响着

像一群孩子跟在后面

步子轻得不能再轻

我眼里噙满泪水

读着眼前的这株秋草

逐渐衰弱的草

它开始高大,又模糊下去

叫我如何不去想它

想着想着,一枚青叶

从树梢滑到额头

在村东头

密麻麻的一大片

齐刷刷高过了张叔家的牛棚

我小时侯跟他家的小儿子

在里面打游击

像钻地道一样钻来钻去

迷了路,父亲喊破嗓子

才把我找出来

回家时天已黑

晚风吹过林子掀起的波浪

沙沙的响声

月光洒在上面

很美

以后,把那段记忆

放进背包里

在走出田野的路上

把玉米当成故乡的兄弟

四处寻遍

屋顶上长了一棵草

倒挂了下来

像个淘气的孩子

爷爷每天都提心掉胆

想把它拽下来

却怎么也够不着

爷爷大手掌

抚育了独子的父亲

父亲一天天长高

快够着那棵草了

怀揣抱负的他

向远方,直奔而去

那棵草

在爷爷眼皮底下

被乡村的风吹着

被乡村的雨灌着

一直长不高的爷爷

老花眼、白头发

爷爷走的时候

屋里唯一的一棵草

也跟着走了

秋风下

听不到蛙鸣

看不到流水

父亲从屋梁上取下了猎枪

马车驮走了大雁

叶子荡起了秋千

一只鸟,躲在巢里产下了最后一枚蛋

那头老黄牛大胆地吼了一下

不是在田间,而是在

秋风扫过的屋后

秋风裹走了大豆、玉米、稻谷

爷爷夜晚的咳嗽越来越重了

起风了

起风了。高高的玉米动了一下

露出了父亲的半边脸

黑而瘦的样子

露出他的瘦高个子

露出曾抱过我的手

枯树枝的手,把我举高的手

抽我屁股的手,抚我伤口的手

为我筹足学费的手

起风了。他怀抱里只有青青的玉米

我在远边三层楼房里看着他

黑而瘦的脸

被密匝匝的玉米又挡了回去

 【作者简介】陈建正,男,1977年11月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中国作家》、《诗刊》、《星星》、《绿风》、《诗潮》、《诗林》、《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等发表诗歌800余首。


感恩作者授权  绿 汀 文 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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