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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友德:脱离父女关系

 开心明智 2021-06-13


脱离父女关系

吕友德

脱离父女关系——脱离父女关系?脱离就脱离!难道我老金还怕吓?这俩兔崽子——亏我泥一把汗一把将她们养大,供她们读书,现在翅膀硬了,朝她们娘那一边倒,还拿脱离父女关系吓我——我明天就在声明上签字,随你们娘娘崽崽玩什么花样!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离婚早已不再稀奇。老金记得在微信朋友圈看到这样一段话:

三十年前,在中国农村,离婚几乎是辱没祖宗的大事。许多乡亲信奉“宁毁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对闹离婚的人总是劝和不劝分。所以有些人尽管三天一大吵,一天一小吵,但一般能够凑合到老。

时序轮回,当城里人对离婚司空见惯的时候,农村的年轻人也不免有所躁动,离婚率逐年攀升。大爷大妈们起初有些惊慌,继而慢慢习惯——年轻人嘛,就爱捡样。

我老金已经年过五十,如今儿孙满堂,桃红在别人看来还算贤惠,这离婚要在以前,恐怕提也不敢提的。可现在时代不同了,城里六七十岁了都可以离婚,农村有什么不可以?合得来就过,合不来就离。我们已经闹了两次,闲言碎语听了一箩筐,随便他们好了。反正我现在被逼得没有退路,哪怕刀山火海也得把婚离成。

老金的大名叫金牛,他与桃红是那年正月在表姐新凤家吃饭时认识的。桃红本是七星冲的村花。七星冲位于奇峰岭下,爬上山顶往下一望,可以看到方圆四五里内无规则地散布着七个小小山包,颇象七颗星星缀在天上,中间一条小溪淙淙流过,七星村便因此得名。桃红高中毕业差一分没考上大学,一心想复读一年,可家里经济困难,下面弟妹四个,父母就让她早早回到队里做工,以减轻家庭负担。她十八岁那年到才茂街上给小姨拜年,金牛吃饭时意外认识了她。金牛跟她表姐新凤是初中同学。当时金牛先落座,桃红从门口进来时,金牛顿时眼前一亮,赶紧起来让座,她却并不怎么在意。可金牛已经呯然心动,偷偷地注意她很久。她与表姐表弟有说有笑,新凤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金牛闲扯两句,算是顾及他的情绪。

“阿姨,你姨甥女好漂亮哦。”饭后,金牛趁她们姐妹外出,悄悄试探一下阿姨的口风。

“是漂亮啊。你有什么想法?”

“她有对象了么?”

“她年纪还小,刚刚高中毕业回家不久,虽然上门介绍的不少,但都没答应。”

“那——小姨,介绍给我好么?

“八字还一撇呢,就改口了?嘴巴越来越甜。”阿姨噗哧一笑。

“我当真的呢。小姨帮帮我嘛。”

小姨的小姑子就嫁在左村,是金牛堂婶的老弟媳妇,说起来跟金牛转转折折还有那么一点亲戚关系。于是就打发新凤探探口风。

“桃红,我娘问你觉得金牛怎样?”下午到街上蹓跶,表姐突然冒昧问了句。

“金牛?谁叫金牛?”

“装傻!中午一起吃饭的那个男同学啊!”

“哦,他叫金牛啊?看起来挺老实的。”

“喜欢他么?我给你们牵线搭桥。”

“他?那个矮脚虎?表姐开玩笑呢。”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他相貌普普通通,人家可是远近有名的砖匠师傅,在公社基建队里挑大梁,一个月工资五十多块,跟公社书记差不多呢。”

“你喜欢你嫁给他呀。”

“你不晓得表姐有男朋友了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表姐装着生气,追着桃红扑打。一会儿却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金牛。

“桃红,你还记得我那年带你坐船玩么?金牛就是对岸左村码头边的。”

“记得啊。坐船好玩极了。偌大的河流,蓝莹莹的天空,清悠悠的河水,还有岸边嬉戏的白鹭,一大片温润绵软的沙洲——

“你在作诗啊。我也可以续上两句:船桨在水中吱扭,妹妹在船边戏水,岸边打水漂的哥哥抬头……”

“哎呀,确实挺美的。”

“喜欢?那就嫁过去!”

“你坏呢——”话虽这样说,桃红却从此上了心思。她从侧面了解到,金牛5岁时没了父亲,母亲第二年改嫁远方,带走了年仅两岁的妹妹。他与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大半靠吃救济粮过活。读初一二期时胳膊肘硬硬地肿了一砣,奶奶吓得半死,到处寻医问药,最后在斗蓬岭找到一个祖传郎中,说是无名肿毒,前前后后敷了十几副草药,最后肿毒由红变黄,尖头穿了孔,奶奶用力挤了脓,拖了二十天才好。这时功课已经耽误,金牛就此失学,每天帮衬奶奶做些家务,或者放牛割草。刚满12岁时,生产队照顾出工,每天挣2个工分,十五岁跟堂叔到基建队做小工,第二年学砌砖,一下子就上了手,不到一年就基本出师。

这回小姨难得地留桃红在家住了四晚,特意安排表姐陪她对岸左村转了又转。

左村与才茂街上一河相隔,三面环水,一面靠山,那里四坦平洋,田土都是沙性土壤,走在上面不得弄坏鞋脚,不象七得冲、斗蓬岭,一下雨,到处都是黄泥巴巴,稍不注意就会跌跤。尤其是左村装了电排,田垅里有十几口水塘,灌溉时渠水汩汩。池塘既可养鱼喂鸭,也可应急抗旱,想起来都美滋滋的。村里大半是垅田,小半是菜地,盛产甘蔗、蔬菜,挑过河去就可卖钱,经济非常活跃。如果能嫁到左村,一辈子就有了保障。金牛虽然没读多少书,长得高不出众、貌不惊人,但他有一门好手艺呀。俗话说,家有钱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想到这里,桃红就有几分动心。

金牛趁热打铁,热情邀请桃红两表姊妹到村头的银家大院逛了一回。银家大院是清末户部尚书银满仓的庄园。他于道光二十八年高中进士,做过新宁县令,进京前领兵参加过镇压贵州苗民起义,当过安顺知府和四川巡抚。据说银满仓镇压贵州苗民起义时,寻获了义军宝窟,金银财宝装了十八匹快马,浩浩荡荡地运回村里,然后并购了千亩好田好土,让左村半数村民成了他的佃户。然后他又请来风水先生,在面水的村头修了六排六进砖木结构住宅。整个大院木窗刻花,门楣雕龙刻凤,檐角飞翘,廊柱合抱,大大小小一百二十幅楹联,均出自省内外大家手笔,或楷或隶或行书或魏碑,彰显出一派儒雅氛围。 还在东南角建了戏楼,每逢过年或者老人过寿,都要请来县内有名的祁剧班子唱三天大戏。演唱的祁剧节目繁多,有《目连传》、《琵琶记》、《八仙庆寿》、《拾玉镯》、《白蛇传》等等数十种。唱戏时大门洞开,允许村内外的乡亲前来观看,院子里煞是热闹。后院修了绣楼,供小姐们在此学习女红。绣楼旁边建了花园,花园里有假山水池,有亭台楼榭,四季花开不断,蝶舞鸟啼。解放前是中共庆阳县委才茂地下交通站,现在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桃红一路赞不绝口,金牛自然喜形于色,还趁表姐上厕所的机会,偷偷拉了一下桃红的小手。桃红满脸通红,却也没有拒绝。桃红回家那天,金牛想去七星冲给她父母拜年,桃红犹豫了一阵,没有同意。

出了元宵,经表姐提议,桃红跟随金牛去县城做事,先在工地上搬模板、递砖、和沙浆,后来金牛找队长说情,到食堂买菜做饭。他们日久生情,隔三岔五地约会,听金牛讲些工地上的奇闻趣事或者小时候的见闻。有时金牛不太老实,凑近来捧住她的双手或者摸摸她的辫梢,但也仅止于此。第一次到食堂上班那天晚上,他们又在石湾码头幽会,桃红喜不自禁,主动与金牛搂抱,滚热的舌头咬在一起。金牛第一次与妹子接吻,不免有点慌乱,桃红也是浅尝辄止,但那份甜蜜幸福的感觉,让他们回味了好久。

金牛长的五短身材,生就一幅蛮相,鼻头阔大,下腭前凸,双耳招风,腰杆壮实,粗胳膊粗腿,走路迈八字步子。他自小争强好胜,动不动亮起拳头揍人,没少给他奶奶惹祸。小时候跟孩子们玩,金牛十回有九回要惹事生非。不是他把别人弄哭,就是让大个孩子搞得眼肿鼻青。有一次七队与八队孩子在木凳上挤油尖,七队孩子势弱,拼尽全力也连输三盘。八队孩子洋洋得意:“你们都没吃饱啊,哪里是我们八队对手?”

“放你娘的狗屁!我们今天大壮、黑牯不在,你们捡了便宜。有种的敢不敢单挑?”

“单挑就单挑!”八队队长的小崽银旺挺身而出。

于是金牛与银旺分坐粉笔线两侧,三狗充当裁判,随着他一声“预备——开始!”金牛猛打猛冲,三下两下就把银旺人挤出边界。银旺颇不服气,但使出吃奶的劲头也没有扳回一盘,就骂金牛“冇娘崽崽”。金牛气得方脸铁青,拿起墙边一根杉木棍子就朝银旺猛击,银旺拔腿便跑,可脑袋和后背还是挨了两棒。他妈茶香心痛得要命,拿一把菜刀来找金牛算账。金奶奶把金牛藏在楼上,再三跟茶香陪礼道歉,又赔了二十块医药费才算了事。过后金奶奶把金牛叫到身边,流着眼泪将他细数一顿,还给罚跪半天。

长大后金牛脾气更犟。当时基建队三个小伙一起学徒,他总想把别人压倒。早晨上工最早,下午收工最迟,中午也不休息,自个儿冒着火辣辣的太阳在那揣摩练习,所以他进步神速,出师最早。别看他个子矮小,可一上建筑工地,就象一条泥鳅,一把砖刀能够舞出花来。别人一天砖八九百个红砖感觉吃力,他却能砌一千二百多个,中间还可安安逸逸抽五杆烟,上午两杆,下午两杆,中午一杆,饭后也不休息,跟几个小年轻甩老K玩儿。

 “八月十五月光圆呀,姑爷头次去送节呀。每个月饼半斤重呀,甜甜的月饼分两边。你一边来我一边,和和美美共百年……”八月十四中午,基建队通知中秋节放假一天,没事的吃完晌饭即可回家。项目部除了守材料的老刘,还留下金牛值班。桃红本来可以回七星冲过节,但她怕金牛孤单,就留下来陪他。

晚上明月朗照,工棚里冷冷清清。金牛心里有了个小小的九九。桃红吃完晚饭,又烧了热水洗澡,然后把自己跟金牛换下来的脏衣服洗了,清清爽爽地陪金牛到河边散步。这时明月已经高高挂起,河风微微吹着,水面上弥漫着淡淡的雾霭。他们索性找一块干净的青石坐下,一边品尝月饼,一边唱着情歌。金牛一次次冲动,将桃红紧紧地搂在怀里,轻抚她的面颊,揉弄她的胸部。桃红瞇缝着眼睛,美美地享受着爱抚。回工地时,金牛要求晚上同居,桃红却没有松口。

活人还让尿憋死?半夜睡得正香,桃红突然悉悉索索听到声响,以为工棚进了老鼠。没想到金牛已撬开了门锁,蹑手蹑脚到了床前。

“谁?”

“是我,金牛!别出声——

“你来干什么?”

“来陪我的小乖乖——”说着说着就扯脱了她的内裤。桃红还想反抗,但哪里是他的对手?只得生米做成了熟饭。

可千不该万不该,中秋节那天金牛耍了酒疯,让他们之间第一次有了隔阂。

那天桃红买了一只鸭子,炒了一碟花生米,还弄了两个小菜,准备了一瓶竹叶青酒。金牛跟老刘对饮过半,突然一下来了兴致,端起自己杯子,要桃红喝上一口。桃红从不沾酒,扭扭捏捏不肯接杯。金牛就站起来强喂,桃红别过嘴去。金牛一时火起,啪地扇了她一个巴掌。桃红又哭又闹半宿,老刘劝解无效。第二天金牛低头认错,桃红才勉强跟他和解。直到次年正式结婚,桃红再也没有让他上床。虽然金牛一次次逗她哄她,让她下了两次馆子,还想法送了她几次礼物,但桃红一次也没有让步,憋得他有时难受得想死。

春节放假时,金牛随桃红到七星冲过年。他一肩挑了两大袋年货,里面塞满了给岳父岳母和兄弟姐妹的衣物、鞋子,还有四五斤红枣和十几斤筒面,从县城坐到才茂镇下车,然后跟桃红一路翻山越岭回家。沿途风景秀丽,一路鸟鸣啁啾,他们有说有笑。桃红有时想换他一下,他一次也不给机会:“不要不要!老话说,要想婆娘到,脚板走起泡。我有的是力气,哪能累倒婆娘?”

桃红嗔他一眼:“谁是你婆娘?我还没过门呢,不害臊。”

“都圆过房了,过门还不是早晚的事?”

“那是你强奸的好嘛!”

“我罪该万死!”金牛发现桃红已经生气,赶忙在自己脸上拍了一下,扭过头来赔罪。

“以后再不许乱说!别人知道了不好。”

“金牛,我给你唱支山歌吧。”

“好呀好呀。我最喜欢听你唱山歌了。”

“赤峰杜鹃呀红艳艳,哥在山脚哟看不见。爬上山顶来赏杜鹃,妹比杜鹃呀更娇艳——

“桃红你唱得真好,比山上的画眉鸟还动听呢。”

“别急,还没完呢。赤峰杜鹃哟花已谢,哥哥你在哪啊妹妹望不见。只盼哥哥呀快上山,熟透的三月泡呀任你摘。”

“我也唱一个给你听:楚越河水呀弯又弯,哥在河边哟望远方。七星村里呀妹招手,哥哥呀鲤跃龙门做新郎——

“你坏!编排我呢——”桃红佯装着要打,金牛躲躲闪闪,一路上走得更快更欢。

年轻的日子过得很快,仿佛眨眼间,金牛已在基建队做了五年,奶奶已经过世,桃红成了他的女人。他从年头忙到年尾,除了在桃红身上花点钱,平时舍不得乱花一分一厘,终于在信用社有了1200元存款。

腊月二十五日,金牛将满二十二岁,桃红的父母一再催他与桃红完婚。其实桃红的表姐端午节就提了一次,但他还差半年多才到法定结婚年龄。中秋节表姐再次提出,堂叔就替他作主答应。回头跟金牛、桃红一起商量,最后将婚期定在腊月二十二日。扯结婚证时,桃红已满20周岁,但金牛离22周岁还差几天。他咬牙到代销店买了一条望云山香烟送给公社民政办主任老王,老王才肯给予通融。

桃红的父母知道金牛家底细,筹办婚礼时没要求他送什么彩礼,只要求他将父母留下的两间土砖屋粉刷一下。国庆一过,金牛就跟桃红一起请了长假,将信用社的存款全部取出,从供销社买来石灰,从沙滩上挑来河沙,从砖瓦厂挑来黄土,加班加点足足干了十天,将土砖屋内墙全部粉刷齐楼,外墙粉刷平窗,地板用三合泥硬化,门窗全部油漆一遍,看起来面貌一新。

桃红父母倾尽其所有,还欠了部分外债,给她准备了8台嫁妆,包括2个衣柜、2套拢箱、2套被铺、1架缝纫机、1台单车,还有脚盆、脸盆、洗脸架等一应生活器具,红样样的,摆满了两个房间和半边堂屋。过门时,一路敲敲打打,半里长的送亲队伍。中午堂叔主婚,在场院里摆了二十八桌酒席,也算给孤儿金牛撑足了面子。

婚后有过一段幸福美好的时光。那时桃红唇红齿白,生得前凸后翘,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他们白天辛勤干活,晚上快活享受,夫妻生活和谐美妙。

金牛当上了泥工组组长,工资每个月加了5块。桃红厨艺也一天天见长,上至基建队长,下至各位木工、砖工甚至众多小工,大家都夸桃红能干,人又和气、不贪财。别人在食堂做事,往往以少报多、以次充好,十块钱有两三块要进自己腰包。桃红却心无杂念,千方百计要让大家吃饱吃好。每次回家,也总忘不了去看看小姨,给邻居邹奶奶、刘大爷带点糖果糕点,让他们逢人便夸。

可随着二女儿降生,生活开始一点点变化。桃红变得一天天不爱讲究,身体渐渐发福,看起来象只水桶,脸上皱纹渐多,脾气越来越大,性欲越来越淡。

记得生第一个女儿时,金牛高兴得欢蹦乱跳,特意请假回家办了八桌三朝酒,他端瓶白酒打了个通关:“各位亲戚朋友赏光,我金牛万分高兴。想当初我跟奶奶吃了上顿愁下顿,搭帮大伙儿关照。现在我终于有家有室,也算跟桃红开了花结了果,在此给大家特别是给岳父岳母鞠躬表示感谢!”大伙一阵哄笑。桃红看到大家吃得喝得高兴,也就懒得管他。

家里没有老人,桃红父母又抽不出时间,她只得辞工回家带孩子。可是每到十天半月,金牛都要找点借口请假,回家来“饱吃两餐”。有人笑他瘾大,金牛却振振有词:“回家看老婆孩子有什么不对?快活事谁没做过?”

桃红花开二度时,金牛满怀希望。桃喜欢吃酸,金牛四处买李子、弄酸菜给她;桃红肚子一天天冒尖,金牛脸上的笑意逐渐增加。可生下来却没带把,让他大失所望,桃红有时也偷偷流泪。金牛从此一两个月难回家一次。桃红开始不太习惯,可又不好意思多说什么,日子久了了也就见怪不怪。但当他回到家时,她再也没有当初那份亲热。

尽管如此,金牛该做的还是坚持要做。老金家没有续上香火,他觉得愧对祖宗,无论如何也要生个带把的才能罢休。年后不久,桃红第三次怀孕。清明节回家扫墓时,发现她的肚子已经微凸,金牛重又燃起新的希望,高高兴兴地上街买回一只猪脚炖得稀烂,准备好好地犒赏桃红。可桃红还没吃上几口,村妇联主任就找上门来,说有人举报他们违反计划生育,动员桃红立即去卫生院流产。金牛表面上答应,转背却要求桃红赶紧跟他去邻县建筑工地躲生。

“我才不去呢。你自己亲自答应妇联主任的,口水吐了还能咽回去?”

“我那是缓兵之计呀。现在计划生育抓得这么严,动不动抬猪拆屋抓人,我不那样说,妇联主任能轻易放过?”

“我不管!既然答应了我就要去流产,不然我在村里哪做得起人?”

“你有点宝气呢。生个带把的比什么都重要!”

“我已经连生了两个闺女,这个带不带把,我也没有把握。你那么想续香火,干脆去找别人!”

“你以为我找不到吗?到时候别掉猫咪尿呢。”

“你去找呀,我要掉一滴泪就喊你喊爹。”

两人你来我去,吵到半夜也不见高低。结果第二天一早,村计生队就把桃红抓去做了人流。桃红不吵不闹,只是一个劲流泪。金牛阻挡不住,但从此整整四年没有回家。桃红有时也气,但看他基本按时带钱回家,也就听之随之。有时也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说金牛在外面乱七八糟,桃红做了几次准备想去找他,最后没有成行。一方面,她想起流产的事就有几分心冷;另一方面,她一动脚两个女儿就哭,心里矛盾重重。女儿有时也要爸爸,桃红就编各种理由搪塞,一会说爸爸工作很忙,想多挣些钱供她们读书,一会说爸爸出国打工,要好几年才有假期,弄得两个女儿云里雾里,弄不清爸爸到底在哪。

四年里,金牛去了五个工地,先后跟了两个女人。第一个女人叫金秀,是工地附近的居民,男人在广东打工,她独自带了一对儿女在家。金牛以本家哥哥的名义,有事没事到她家串门,帮着干些做煤球、扛粮米之类重活,有时也送点好吃的过来,慢慢发生感情,睡到了她的床上。金秀男人听到风言风语,不声不响回家,结果将他们逮在床上。女人觉得没脸见人,主动提出离婚。男人却将金牛饱揍一顿,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去了广东。

第二个女人是发廊的一位小姐。当时发廊刚刚在县城兴起,去寻欢作乐的人不多。象金牛这样十天半月去搞一次全套服务的,几乎成了他们的财神爷。春红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长得颇有几分水灵,皮肤白里透红,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扑闪着象会说话。她洗头手法灵巧,按摩轻重有致,说话轻言细语,甜甜的一声“金哥——”让金牛三魂丢了两魂。金牛头一次就摘了她的牌子,第二次就成了故人。他们一来二去,把金牛迷得神魂颠倒,费尽口舌将她介绍到工地煮饭。春红做事干净利索,又会察颜观色,颇得大伙喜欢,也很受老板器重,第二年让她做了公司的出纳。可问题就出在出纳任上。那次时近年关,公司会计母病请假,老板安排春红独自去一个业主单位收账。没想到她将200多万工程款全部转到个人户头,然后从此消失,弄得整个公司鸡飞狗跳。虽然公安机关费尽周折将春红抓捕归案,金牛却也因此丢了工作。

金牛灰溜溜地回家。桃红半个月没让他上床。直到金牛的徒弟,现在名满南方的冠楚建设有限公司总经理银满月答应他到省城分公司做事,金牛又郑重其事地向她做了保证,桃红才给了他半个笑脸。“这娘们也够狠的!”金牛这次没有吵闹,他把不满闷在了心里。

“哟,金总来了呀,大家伙热烈鼓掌!”金牛收拾行装,搭银满月的小车到省城分公司报到,人事部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阴阳怪气地接待了他。

“我叫老金,就是一个砌砖的大老粗,以后少不了麻烦大伙。”

“哪里哪里,你是银总经理的师傅,还当过泥工组组长,我们巴结都来不及呢!”金牛有点窝火,但强忍着没有发泄。但他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议论时高时低,仿佛故意让他听到。

“好意思呢,徒弟都当老总了,自己还是一把砖刀讨吃。”

“可不是嘛,听说他在县城工地附近打野食来着,让人打断三根肋骨。”

“那算什么?最离奇的是他串通一个'鸡婆骗了公司200多万,差点就蹲了大狱……”金牛再也听不下去,一个星期不到,他就卷起铺盖走人。

回到家,桃红跟他大吵一架,骂他”窝囊、不负责任”,“你以为你十几二十岁啊,一担米都吃了一箩,还是这样容易冲动,听几句闲话就跑了回来,让我们娘娘崽崽喝西北风去?”

“东方不亮西方亮呢。我不相信我金牛不巴砖砣砣就会饿死。”

“你以为你是谁啊,除了一把砖刀,你能文还是能武?”

“他银满月能够发财开公司,哪个能料死我金牛发不了财?”

“看把你能的——

以前金牛也想过要改行做买卖,但桃红一直没有同意。做手艺收入没多有少,总感觉稳稳妥妥,做生意就不好说了。有的人三两年发了,也有人亏得闹离婚、跳楼。金牛没读多少书,脑筋又不爱转弯,哪里是做生意的料子?金牛懒得跟她计较,躺在床上闷头想了3天,然后一个人做起了生意。

按说,左村土地肥沃,春产莴苣、芹菜,夏出四季豆、黄瓜,秋天南瓜、茄子,冬天白菜、萝卜,还有其他各种时令小菜,家家户户都有种植。只要熟知市场,又能与农户建立良好关系,做一些倒买倒卖的小本生意,应该会稳赚不亏。问题是金牛贪多求快,一心想发猛财,一上场就强行从桃红手里拿过存折,从信用社取出3万多元存款买了台农用四轮车,在村子里一收货就是两三吨大菜。他突突突开到县城,半天卖不出货箱一角,还让城管追得东藏西躲,结果卖了两天还剩下小半。这时菜叶已经泛黄,菜梗开始干蔫,只得在黄昏时降价甩卖。回到家一算账,即使不算车子烧油,净亏一千余元,遭到桃红好一顿数落。

金牛颇不服气,第二次早做功课,专程到菜市场联系好几个摊贩。可当他信心满满地运输一车四季豆、黄瓜到达市场时,五个摊贩有四个已经从别处进货,理由是广西供货商来了,价格要便宜四五毛一斤。金牛无可奈何,骂了几句朝天娘后,只得大部分降价零售。如此周而复始,一年中亏多赚少,只得将四轮车卖了,跟表侄女学做早餐。

金牛做砖工三十多年,别人总以老师傅相称,现在改学早餐,他哪有心思乖乖学艺?他在表侄女店里呆了三天,刚刚能把粉面煮熟,就在中心小学门口盘下一个铺面。桃红骂他“神经”,他扬起手掌就是一个耳光。桃红捂着腮巴哭了一夜,索性懒得管他。

学校门口主要靠做学生生意,但学生大多嘴巴很刁。金牛粉面勉强能够应付,做馍馍包子却根本拿不出手,只得从他表侄女那里进货,这样子哪有赚头?店子生意起初勉勉强强,慢慢地就越做越亏,不到三个月关门了事。

十一

以前老金做手艺,一年少说也有五六万进账,现在这稳定的收入没了,还把早些年攒下的一点积蓄败得精光。桃红吵也吵了,闹也闹了,老金就是不听。有时跟两个女儿讲起,免不了唉声叹气。女儿们一边安慰老娘,一边找机会劝说老金重操砖匠手艺。可他哪里听得进去?不是哀叹运气不好,就是埋怨桃红口袋捂得太紧。桃红就跟他扳指头算账,一年收入多少,家里七七八八开支多少,近些年他做生意亏损多少。老金懒得跟她瓣扯,只晓得伸手要钱,一会要养脚鱼,一会要开砖厂。养脚鱼、开砖厂没了本钱,买六合彩被抓了两回。

“都是你这背时鬼,总挡我的财路。每次都是一出门就恕恕叨叨,结果碰上枪口。如果不是大盖帽捣乱,我两次都中了大奖,一次就是几万块进账。七八万块钱到手,我干什么不成?养脚鱼少说一年也要赚十几二十来万。办猪场收入更高。”

“你是赌神菩萨外甥,到哪都可以捡钱呢。”

“前几次买六合彩,我不是五回中了三回?除去本钱,干赚两千多块!”

“瞎鸡婆撞到屎呢。你看买彩票的有几个发财?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越买越亏。”

“总还有百分之一的人赚啊?”

“可你不属那百分之一。”

“简直是放屁!”

“我放屁?!你看你做生意哪门不亏?”

“我亏也是亏自己的本钱,都是我做手艺挣的!

“这个家也是你撑的,你都拿去赌去亏好了。”

老金气得一脸铁青,恨恨的想踢她两脚。这时桃红旁边的外孙女哭了,老金走过去在她的屁股上啪啪啪连拍三个巴掌:“这日子没法过了!”第二天一早,金牛提出离婚,桃红眼泪汪汪,抽抽咽咽地哭了半天。

十二

说实话,老金做手艺是把好手。先是公社基建工程队,他是队里的头把砖刀,工资比副队长还高。后来各种各样的建筑公司,老金走南闯北,挑精拣肥,哪个老总都不敢说他二话。

他们结婚后,老金也还勤快、顾家,每个月发了工资都要交到桃红手里。虽然后来桃红没在身边管他工资,但老金同样比较节约,每月领到工资除了抽烟开销,其余的都攒在那里,回到家一五一十上交。

桃红看起来本份,其实也有几分倔强。老金不在家的日子,她忙得象个雷公(当地方言,书名叫陀螺),既要照顾一对女儿生活起居,还要独自承担田里土里的全部活计。有时后面背个小的,土埂放个大的,边哄孩子边干农活。有时冒着红火大太阳杀虫,两个胳膊晒得火辣辣的痛。有时中午三娘崽吃点红薯对付,晚上八九点钟才能收工。尤其老金赌气出去的那几年,桃红更不容易,除去农活的劳累,还要忍受夜晚的孤寂。有时也有人在房前屋后学几声猫叫,想打她的主意,桃红一概置之不理。烦了,扯开喉咙骂上几句;怕了,拿一把菜刀放在枕头下睡觉。

女儿上学读书,老金基本上不管,有时回家或者在电话里嘱咐几句,她们也只听着。好在桃红高中毕业,肚子里多少有点底子,边看书边辅导没有大的问题。

两个女孩渐渐长大。老大金蝶高中毕业外出打工,经常打电话回家,跟桃红家长里短,说不完的话头。但她很少主动打老金电话,有时即便接到老金电话,也说不上几句就找理由挂了,一点也不象小时候那样粘他腻他。以前老金每次回来,蝶妹子都要早早地扯着妈妈或者独自到码头上张望几次,直到老金提着大包小包从船上下来,在他脸上打个响“啵”, 然后让他抱着或者扯着他的裤管回家。在家时,除非上床睡觉,都是老金到哪,蝶妹子腻歪到哪。要么在他小腿上坐翘翘,要么骑在他肩上坐马哚哚,要么缠着他讲故事。回工地得想办法悄悄离开,不然她得哭上半天。

老二金燕自小跟老金不亲,小时候看到他就哭,长大了默默地看他回家,然后呆几天离开。老金给她糖果玩具,她就接到,不给她东西,她也不伸手去要,一点不象蝶妹子那样随便,更不会在他面前撒娇。偶尔喊一句“爸爸”,也让人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燕妹子进入初中后,个子长得很快,也出落得越来越美。“简直就是二十多年前的桃红,可惜不象桃红那样开朗活泼。”金牛不止一次跟人说她,燕妹子当没听到。2010年燕妹子高考上了二本线,金牛要她填报省内志愿,可她硬是不听,选来选去,最后填了西北的一所大学,读了文学专业,毕业后被保送读研,去年硕士毕业留校当了大学教师。燕妹子爱好文学,读书期间写写划划,创作了许多幽微感伤的诗歌,老金不感兴趣,桃红常常看得珠泪双流。

十三

都上五十了呢,离哪门子的婚?老金这几年生意不顺,不免心烦心躁,一时冲动也有可能,幸亏乡亲们知根知底。邻居大婶茶香和邹奶奶闻声过来,骂过老金,再劝桃红,总算平息了风波。

可是好景不长。那时女儿金蝶正在深圳一家贸易公司上班,忙得不可开交,突然接到桃红电话:“蝶妹子,你抽空回来一下。”

金蝶一下子懵了:“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妈要我回来干嘛?是妞妞不听话还是妈哪里不舒服?”

 “妞妞蛮听话,我也没有哪里不舒服。你不要问那么多,回来就是了。”

“妈讲怪话了!我在这里干得好好的,突然要请假回去,你叫我怎么跟老板说嘛?”

桃红犹豫了好久,始终没说出原委。最后还是妹妹金燕QQ聊天时告诉了姐姐真相。

那天小镇不逢赶场,街上行人稀稀拉拉。老金在街上卖鱼,半天等不到一单生意,眼看时近正午,一三轮车鱼还没有大动,而桥亭边天坪村肖老三的鱼摊生意却忙个没停没歇。老金一时无名火起,将三轮车突突突开到桥亭边:“老肖,麻烦你过去一点,我要在这卖鱼。”

“唉,我在这卖得好好的,干嘛要挪地方?”

“要你挪你挪就是了,哪来这么多屁话?!”

“吃饭要吃米,说话要说理。要我挪地方,请问:这桥亭是你老金租的还是买的?”

“我既没租也没买,但我姓金,家住左村河边,而你姓肖,是天坪村的,离街上十七八里。什么叫近水楼台?我就是近水楼台,街上的地儿得尽我选!”

“我先来的,这里是自由市场,不挪就不挪!你还能捉到我××咬一口?”

“哎呦,看不出你肖老三还蛮硬气嘛,敢骂我?我倒要看看你是肖老三还是肖老四——”话还没说完,爷老子就一步上前,将肖老三揿到鱼桶边。

这时妞妞吓得哇哇大哭,桃红一边哄着妞妞,一边拉扯老金,老肖趁机翻身,朝爷老子胸部擂了两拳,最后让卖菜的老乡劝住。老金气急败坏,将桃红好一顿臭骂:

“你是猪啊?我已经把肖老三掀到了,你还不晓得动手?还傻傻呆呆地地拉我,让我吃一顿哑吧亏。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桃红懒得跟他计较,拉起妞妞就想回家。老金一个箭步上前,冲桃红狠狠扇了两个耳光。桃红越想越气:“我是你出气筒啊,想打就打?如果看我不顺眼,各过各的好了!”老金一点也不服软,还说:“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我还巴不得呢,这样的日子早就不想过了!”后来还是金蝶和金燕轮番给桃红说好话,才勉强将这一对冤家劝住。

十四

老话说,事不过三。这回老金要贷款买船挖沙,必须夫妻双方在借款合同上签字。桃红左思右想不肯答应,老金暴跳如雷:“讨到你真是倒八辈子楣,次次都挡我财路。大前年我要买街上老高那栋旧房子搞商业开发,铁定赚钱的买卖,只要在银行贷款10万元,硬是不同意!别人一倒腾就赚30多万块。30多万啊,我的傻婆娘,做哈巴事五年也挣不了那么多!现在河沙供不应求,我打算跟铁佗合伙挖沙。买一艘挖沙船要40万,我和铁佗一人一半。我准备把房子抵押,贷款20万元,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河里沙子都快挖完了,你今天才睡醒呢。房子是大女儿打工的钱修的,我还想在这里养老呢,你别做什么美梦。”

“房子是我操心费力建的,写的是我的名字,我有权拿去抵押!”

“去呀。反正我不签字。”

“不签字就离婚!”

“离就离!离了你我还跳河不成?”桃红话虽说得硬气,可当老金拿了请人代写的离婚协议找她时,桃红却不肯签字,说:“五十多的人了还离婚,你不要面子,女儿外孙还要做人呢。”

“不离婚可以,那就拿起房产证一起去银行签字贷款!”

“除非我闭了眼,不然你不可能用房子抵押贷款。”

“那就只有离婚,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别想得那么简单。离婚?去问问两个女儿同意不同意?”老金就打蝶妹子和燕妹子电话,可她们都跟娘穿的一条裤子,还说:“五十多了还想离婚?就是娘老子同意我们也不会同意!“

“爷老子过不下去了啊,不离婚就只有死路一条。”

两张姊妹说了一大堆理由,可老金还是听不进去,最后只得请村主任上门做工作,老金同样不进油盐。两姊妹被逼无奈,就跟桃红商量,准备将他一军:“如果爷老子硬不听劝,我们就登报声明,与你脱离父女关系!”

十五

“桃红啊,听说老金又闹离婚?你可一定要稳到,千万不能签字。”茶香婶子和邹奶奶趁老金不在,又一个劲地劝起了桃红。

“是咧,过去老金是远近闻名的穷光蛋,桃红娇嫩的一朵鲜花让他采了,顶着压力帮他撑起了这个家。谁知这个家伙不懂珍惜,把家里的钱败完了,还要逼她签字贷款,真是不知好歹!”

“离婚可不是说着玩的。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了,现在离婚,说出去丑死人哩。”

这些道理桃红其实都懂,关键是那个冤孽不好对付。他先是背叛妻子,在外面偷食,继而不听劝阻,放下现成的手艺不做,东一榔头西一斧子地做鬼脑壳生意。做生意就老老实实做你的生意,哪能一天一个想法,拿身家性命赌博?有些买卖看着赚钱,但里面风险很大,稍不注意就会血本无归,我们哪有那样的抗击耐打能力?前些年家里那点余钱,完全靠我在针上面削铁攒的,结果让他三下两下亏得精光,还让我回娘家借了几万元,也一起赔了。其实这些钱赔了也就赔了,关键是他那个猪脑壳到现在还不能清醒。一会儿要贷款投资房产,一会儿又要贷款做挖沙那种过时生意。我们都是上五十的人了,都是老胳膊老腿的,哪里还经得起如此折腾?

十六

老金已经连续2个晚上没合眼了,整夜辗转反侧,与桃红生活的三十多年时光就象放电影似的,过了一幕一幕。

明天就是金蝶金燕限定的最后期限。本不想理它,任由这群冤孽胡闹,可自己不签字,他们娘也不会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我都已经苦了大半辈子,正式闹离婚都耗了年多,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再拖了。

脱离父女关系声明就在床头茶桌上摆着,一张打印的A4纸上面赫然写着:脱离父女关系声明——由于父女感情破裂,父亲金牛与女儿金蝶、金燕特此声明,从脱离父女关系声明见报日之起正式脱离父女关系。声明人:(金牛、金蝶、金燕签字)。××××日。蝶妹子远在广东,特意委托同学兰花在才茂街上打印店打的,看起来好像有点点浸润,是我拿起看时手上有汗,还是当时兰花送过来时手上湿润所致?其实这些已经无所谓了,最重要的是我再不能粘粘糊糊,到这步田地了还在顾三虑四。

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再拖下去,岂不正中她们圈套?桃红没有什么好说,蝶妹子燕妹子也不懂事。既然她们无情,也就莫怪我老金不义。想到这,老金倒有几分释然,便从床头钻进被窝睡了半宵。

次日一早,老金不急不忙地上了厕所,又站在廊前抽了一支烟,然后拿起笔,郑重地在声明上签上了“金牛”两字。字虽然写得有点歪扭,但一笔一画都很认真。

十七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时针它不停在转动。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小雨她拍打着水花——”这谁呀?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好不容易捱到假日,金蝶睡得正香,却猛然让一阵手机玲声吵醒,正想冲对方发火,对方却把电话挂了。

金蝶翻开未接电话,知是老金打的。明明听见响了几声,可为什么又突然掐断?是爷老子后悔了还是咋的?不管怎样,回拨过去再说:“爸打电话找我?声明已经签字?”

“没,没有——”老金慌急慌忙地又把电话挂了。

十八

      九月的天气不再那么火热。太阳虽然早早升起,却不久被云层掩没。河边没有一丝风,天气变得有点闷热。
      金牛下得楼来,本想到厨房看看,远远地听到桃红声响,又折转身走了出去。

“爷爷早餐吃粉,现在还没熟呢。”妞妞在厨房喊了一声,老金懒得理她。

下了码头,跳上渡船,时不时地有卖菜的乡亲迎面招呼,看起来热情,听起来却有点怪怪的味道。娘卖×的,看把戏呢。这面还有什么吃的?老金来到街上,连过了三家饺面馆都没进去,而是径直来到车站坐中巴去了县城。
     县城这几年变化挺大,房子越砌越高,店铺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走在街上的帅男美女似乎也一个比一个潇洒洋气。尤其是式样繁多的小车就象塘里的鲫鱼,密密麻麻,不时有喇叭响起,听起来特别刺耳。其实老金这几年没少进城,但每次都感觉那么匆忙,从来没象今天这样细心观赏一下。管他呢,先找个地方垫饱肚子再说。
   “老板,吃粉还是面?”
    “大片牛肉面,多放些葱花辣椒和花生米,再来一小瓶二两装的白酒。”
    “好咧。请稍等。”
      老金边吃面条边喝着酒,忽然听到两个中年男子在旁边议论。

“你倒好咧,昨天中了个三等奖,5万块!
     “哪有这么多?要交税呢,才到手4万块。
     4万块不少了呀,嘿嘿,耍妹妹可耍一排。
      “乱说,你嫂子可管得严呢,昨天就全部交公,只给了我500块钱奖励。这不请你吃早餐来了?
    “小气鬼!如果我中了大奖,一定带你去市里开开洋荤。”

      老金的心突然悸动了一下。抬头一看,斜对门刚好有一家福利彩票店。等那两个中年男人走出门,再转过弯,他便急忙放下筷子,蹭蹭蹭溜了进去,拿出10块钱,从奶奶生日到父母生日,再到自己生日和大闺女蝶妹子生日,一共买了5个号码。然后惴惴不安地想要刮奖,但他心跳得特别厉害,素性揣进裤兜,想先到街上逛一圈再说。说来也巧,他刚离开彩票店不到十步,就迎面碰上老八队银旺,他原在区供销社上班,单位改制后在县城做生意。

“哎呀老金,好久不见,你在哪里发财?”

“发什么财,讨米呢。但愿借你吉言,出门能弄几个油盐柴米钱。”

“哪里哪里,快到店里坐坐。中午到我家吃饭。”

“我正要去办点事,吃饭就算了,以后有机会再来麻烦。”

跟银旺分别后,金牛好一阵兴奋,出门碰到银旺,银旺——银旺。他又出口便问我在哪里发财。好兆头!一定是好兆头!便立即折回彩票店里。

这时彩票店挺安静,金牛寻一个角落坐下,小心翼翼地刮着彩票,可一连刮了4张,连边都没挨着。什么银旺,什么好兆头!真是活见鬼!老金恨不得将第五张一把撕碎,再重重地踩在脚下。可转而一想,撕了多浪费啊,既然买了,何不全部开了?兴许能中个尾将,赢点本钱再买呢。于是三两下刮开,竟然中了特等奖。特等奖——500万啊,我老金祖坟里终于冒烟了?老金激动得有点发抖,但又怕自己弄错,便强迫自己吐一口长气,静下心来再对一遍。没错!特等奖——500万!

当天晚上,老金没有回家,在车站边一家庭旅馆住了一晚,次日早上搭头班客车悄悄去了省彩票中心,戴着头盔领到了奖金。在领奖现场,他还应工作人员倡议,给省儿童福利院捐了10万元善款,但一再要求不能公布他的姓名。工作人员欣然答应。

这回可以安心回家了。390万奖金是拿来投资做生意还是存到银行里吃利息?如果做生意,那么究竟做什么生意好呢?老金一时想不清楚,但可想清楚的是,回到家,不必强求桃红离婚了。

桃红虽然做得有点不对,可她也很不容易。前些年,老金走南闯北做手艺,她一个人在家带大两个孩子,既当妈又当爹的,还要侍田弄土,喂猪养鸡,恨不能一天当作两天过哩。这些年孩子大了,带外甥女的任务又压到她头上,从没轻松过一天。虽然她看起来很抠,可也为了顾家,自己从不乱花一分钱,饮食从来不挑剔,衣服能将就就将就。怪不得我一提离婚,乡亲们就骂我混帐,一边倒帮桃红讲好话呢。还有那两个冤孽,用跟我脱离父女关系压我。千错万错,错在我老金性格太倔,几十年臭脾气不改,这几年又百事不顺……我是不是该回家给桃红赔个不是?

十九

“妈——妞妞睡了么?

“睡了。她今天幼儿园放学早,回来跟小朋友嗨得疯,8点半就洗潄睡了。你今天没有加班?

“妈,我哪能天天加班?一个月也就加班十天半月的。”

“是咧,还是身体要紧,钱哪能挣得完的?小刘近段好么?”小刘叫刘长林,是蝶妹子男人。

“不劳你过多牵挂,他好得很呢。妈——爸的脱离父女关系声明,兰花给你送来了么?

“没咧。老头子今天人都没看见一个。妞妞说早上看到他爷爷出门,好象街上去了,现在都没有进屋。”

是啊。我总感觉怪怪的。早晨听到他电话,拿起接时他却挂了。打电话问他,他也呑呑吐吐,说脱离父女关系声明没有签字。是不是怕了?他前几天还杠杠叫咧,好象天塌下来都无所畏惧的样子。

这个死鬼!他要不识好歹,那就随便他好了。

“他会不会想不开呢?”

“那倒不会。你爸是什么人我还不晓得?”

话虽这样说,金蝶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就挂了妈的电话,继而拨打老金,老金的电话关机,过一阵再打,还是关机。第二天一早,金蝶口都没嗽就打电话过去,听到的还是那个固定的女声:”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直到上午十点一刻,她才收到老金发来的信息,说自己已经想通,要收回离婚协议,与桃红重归于好。金蝶立即回复,并给桃红报告了消息。

二十

“本家哥哥——”老金刚刚从公交车下来,正想进售票厅购票,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

“金秀啊,你怎么在这里?”金牛立即迎上去,紧紧握住了她的小手。

“我到省城来看望儿子,他在省商学院读书,昨天十九岁生日。”

“哦。几年不见,他都上大学了啊。”

“你回县城?我给你一起买票。”、

“不咧,我已经在网上订了,等下去自助机取票就是。”

“那就上车再聊。”

“好的。我在2车厢14排。

只见金秀头发卷着大波,嘴上擦着口红,身穿米白色套装,手提一只深蓝色的提包,看起来风韵犹存,显得更加洋气。

老金买的是5车厢车票,他上得车来,立即向2车厢奔去。正好14排空了一个位置,他便紧挨金秀坐下。

多年不见,两人有说不完的话题。从闲聊中得知,那年他老公强行把她和儿女带到广东,一家人生活并不容易。老公在服装厂蹬裁料机,当了个小小的拉长,一个月才3000多元工资,一家人既要租房,又要吃穿用度,还要供一对儿女读书,常常上月接不到下月。不得已,老公业余时间跑起了摩的,金秀则见缝插针做些钟点工贴补家用,一家人的日子慢慢宽裕。但天有不测风云,老公在一个灯火爛珊的夜晚死于一场车祸。那天是八月十四,街上人流如织,老公刚好休假,摩的生意应接不暇。晚上九点来钟,他在火车站接到一个外地读书的女学生回家。车过一个巷口,突然窜出一台小车,老公方向一打,女学生甩出老远,自己却躲闪不及,连人带车被小车辗压在地,身负重伤。司机紧急送到医院,但他话还没来得说上一句就闭了眼睛。金秀闻讯赶来,哭得呼天抢地,却也于事无补。送走男人,金秀只得进厂,业余时间摆个流动小摊,做点香烟槟榔生意。好在一对儿女还算懂事,读书不用怎么操心,高中毕业,前后脚考上了大学。现在儿女也大了,金秀就拿着男人的那份抚恤金,回县城开了一个小店。

——金牛顿时一阵酸楚。

二十一

“这些年,本家哥哥过得好么?”

“妹妹,你看我这样子象过得好吗?”

“我看你印堂发亮,小日子应该不错?”

“还不错呢。没有你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做手艺没人要,做生意霉到了家。昨天还在跟老婆吵离婚呢。”

“吵离婚?真的假的?不是逗妹妹玩吧?”

“谁哄你是小狗,出门跌河里混死。”

“知道你会游泳呢,就会在我面前贫嘴。”金秀的心呯呯乱跳,脸上微微发烧,都四十出头的人了——金秀不好意思地望了本家哥哥一眼,眼睛里象要喷出火来。老金心头一热,趁人不注意,一把将金秀的手抓住。金秀也不扭捏,两个人的手便绞在一起,摩挲着,温暖着,久久不愿挪开。

时间过得真快,列车喇叭里响起了到站下客的提醒。

“本家哥哥,你不急着回家吧,一起到我家里嗨下?”

“我——”老金犹豫了一下,还是关闭了手机,跟金秀一起钻进了的士,走进她独守的二室一厅的家。期间,他还到法院询问关于离婚的一些细节。当了解到如果真要离婚,就要有桃红协议签字,或者夫妻分居两年以上,而且卡上的390万奖金得与桃红平分的时候,立即打消了回左村一趟的念头,“管他娘呢,我跟她分居两年再说。”

二十二

对于老金的失踪,桃红已经见怪不怪,她习惯了与妞妞相依相守的日子。蝶妹子三两天打电话回来,每月按时通过农商银行打2000元生活费给她;燕妹子偶尔通下视频。

可蝶妹子还是有点不太放心,就四处打听,却无法知道老金的下落。直到春节前夕,左村在金宏市打工的二牛却带回来一条爆炸性新闻,说老金买彩票中了500万大奖,把老相好拐到了金宏,在建设北路开了一家建材批发店,老板娘叫金秀。桃红再一次眼泪双流。蝶妹子顿时火冒三丈,专程请假到该省城一探究竟,然后要求妹妹金燕回家,春节后一纸诉状将老金及金秀一并告上法院。桃红虽然几分不忍,但犹豫再三,还是同意在起诉状中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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