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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文:糯米糍粑·朝天椒

 开心明智 2021-06-13


糯米糍粑·朝天椒

张建文

秋阳下的红高粱

庆余高高的个儿,就像秋阳下田野里一株红高粱,一半矜持,一半纯朴。他方正的脸上,总是泛着羞涩的笑容,给人以友善的亲近感。他眉毛稀疏,眉尾下垂,长鼻子,大耳朵,厚嘴唇。他言语少,脾气好,不愠不火,内敛低调,沉稳恬静,胆小怯懦。别看他是个大男人,可胆子比芥菜籽还小,在人群中,他总是怯生生的,像是暴露在老鹰下面的小鸡仔。咳嗽总要捂着嘴巴,不会大声。他妻子说他就是一坨糯米糍粑,说软就是软,说圆就是圆。他呀,就是乌龟看青天缩头缩脑,近视眼过独木桥不敢抬头挺胸向前看,就是树叶子落下来也怕打烂脑壳的。

那年,冬闲时节,大队部召开社员大会,表彰先进生产者,要求每个生产队派一个积极分子上台典型发言,生产队长就推荐了庆余,并告诉他也不必写什么发言稿的,你怎么做怎么说就可以了。轮到快要他发言的时候,队长却找不到他了,就叫他老婆晴方把他找来。晴方风风火火跑回家里,但见庆余躺在床上,便使劲摇晃着他。庆余仿佛从千年的睡梦中醒来,却怎么也不肯下床。晴方说开会是要记工分的,一天的工分也不要了吗?她揪着庆余的耳朵就把他拽进了会场。小队长见庆余来了,高兴地说:“就等你发言呢,你怎么跑回家了?”“我发烧了,抬不起头来。”庆余怯生生地说。队长一探他的额头:“不烫呀。不过,室外寒风萧萧,你却热汗淋淋,脸也红灼灼的,还真是身体哪里不适吧,你看,你看,还像打摆子哩,那就别发言了吧。”

庆余如释重负,感恩戴德了一回,就伴着妻子坐下了。可晴方忽地站起来,瞥一眼庆余:“你不说我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们做得好,领导让说就说说嘛。”

表彰先进生产者大会

一向随意的会场,此刻风平浪静了,人们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已然站在主席台上的晴方。这女人还真是一树朝天椒,辣辣的就如一团烈烈的火焰。她面不改色气不喘,说:“我家庆余出工积极,做事扎实,服从领导,听从安排,指东不往西,上山不下水,从不偷奸耍滑,生产上就是一把好手……”

台下有个大胆泡突然说:“晴方嫂子,庆余的工作表现我们都知道,你就说说你是怎么让庆余哥跪床脚的吧。”

晴方抿嘴一笑:“那……下次再说吧。”

飓风又起,惊涛骇浪。再看庆余,满脸烧得像炉膛里的火炭一般。

平时随便说说话,开个玩笑什么的,还能偶尔为之,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中正儿八经地发言,庆余就捉襟见肘,魂不守舍,六神无主了,就像一只胆小的兔子,只想钻进土洞里去。他这样胆小,胆小就怕事,心里明白是非曲直,且有许多话在心底滚动,可一到节骨眼上,他就像块烤熟的糯米糍粑,硬不起来,说不出口了。若硬逼着他说,那也是鱼口里的水吞吞吐吐,早没了腹中酝酿好的甲乙丙丁子丑寅卯了。

一次,庆余的小孩与邻家小孩打架了,邻家小孩打输了,挨了拳脚,哭着回家告诉了他妈妈,他妈妈顺手抄起柴刀去追庆余的小孩,扬言要杀了这兔崽子,吓得小孩子入夜了也不敢归屋。庆余和晴方寻回了孩子,得知实情,庆余义愤填膺:“太不像话了!小孩子闹着玩的,大人竟去追杀小孩,真是岂有此理!”晴方觉得自己的男人有些硬气的样子,就说这事容忍不得,会把孩子吓坏的,你该去说道说道啊。庆余不做声,待晴方再催促时,才小声说:“还是你去吧,你们女人之间说话随便些。”

晴方一听来气了:“男人一句抵女人十句。你……你脊梁骨怎么就像被人抽去了一样,立刻成了糯米糍粑?”

晴方前去理论了,两个女人就大吵起来,唇枪舌战,唾沫星子横着飞,跺脚勒腕,虎虎生风对着干,那架势真是昏天黑地,鱼死网破。

庆余慌了神,怕是要出大事,急忙拽住晴方:“回家,说几句就行了。”

晴方火气正旺,甩开庆余,继续与那女人对骂:“我儿子要是精神上出了问题,我不会放过你!”

邻居男人把老婆拖进屋了,晴方仍愤愤不平:“好你个癞猪婆骚狗婆!”

庆余说;“算了吧,人家都进屋了——她要为儿子护短,只会害了她自己的崽女。”

晴方觉得丈夫这话说得在理,气就消了一大半,跟着丈夫回家了。一路上,她说:“都怪你,叫你去说几句,我们就不会大吵大闹了。”

庆余说:“我也怕和她男人吵起来呀。”

“你?嘻嘻,和谁都吵不起来。”

“农业学大寨”那会儿,生产队把那些高坡台子上的荒地开成了梯田,但终于不藏水,种不了水稻,就种上了柑橘、奈李等果树。果子快成熟时,日夜都要人守园,而守园是轻快活,一天一夜便有两天的工分,于是按户轮流进行。

庆余家守果园了。秋夜的风蛇信子似的,在他紧张得发烫的脸上不停地舔着,咬着,冷飕飕的,像有汩汩血流涌出的腥味。繁茂的果树枝叶,衬着黑暗的夜空,夜空上却偏偏张满着鬼闪闪的眼睛。穿林而过的风的呼啸,就像深山里凄厉的狼嚎,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庆余握紧扁担,屏住呼吸,像面临一场生死搏斗,时刻准备着。手心冒汗了,那根扁担在不住地抖动。他坚持不住了,可是他的妻子迟迟没来。

突然,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他机械地转过身,扬起扁担就打将下去,却被那人一手接住,牢牢攥着差点要了他命的扁担:“庆余,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打起来?”

“嗨,我魂都吓掉了,谁晓得你是鬼还是贼?原来却是队长。”

“我是来巡查的。”队长说,“即使是贼,你也不要把人家给打死了呀!”

“嘿嘿,你觉得我的扁担打下来有力量吗?”

“还真像是弹棉花。”

后来有人说:“庆余,你一个人守夜的时候,我们就去偷桔子,反正你扬起扁担也是弹棉花。”“你胆子这么小,那你家杀鸡杀鸭全是老婆做的咯?”

“也不全是。”庆余诚恳地说,“是老婆与鸡鸭在院里一场生死搏斗后,老婆大获全胜,鸡鸭血溅屋檐下,我就从屋里端出放满开水的盆子,对它们进行烹调前的最后洗礼。”

他的妻子晴方却是一树红辣椒,一树倔强的朝天椒。个头不大,娇小玲珑,可始终把椒果朝向浩瀚的蓝天和灼人的骄阳,用太阳的火焰燃红丰满的身躯,在蓝天烈日下顶天立地,也真是一道别样的风景。她爱憎分明,野性十足。庆余悄悄对人说:“我的婆娘啊,'红妆娇媚性刚直,亭亭玉立斗艳阳。’”

红妆娇媚性刚直,亭亭玉立斗艳阳

晴方听了,就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丈夫的鼻子:“说我是朝天椒吧?是又怎样?辣椒是我父母给我生命里特制的火焰,就是来烧你的,把你这块糯米糍粑,烤得方方正正了,显出棱角来。人,全没了辣气,生活还有么子味道咯?那不是火红的玫瑰没有了艳丽的色彩,就不再鲜活灵动了?”

庆余温和地微笑:“你是辣椒,你是玫瑰。可是,我……晒成的酱,生成的相……”

晴方打断他的话说:“其实也挺好的。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我们两口子互补相长嘛,谁不羡慕我们的家、我们的生活竟经营得如快乐喜庆的春天呢?”

那天,庆余的小儿子淘气犯了错,晴方正教训他,打他的屁股。坐在一旁晒太阳捉虱子的疯子突然起身,高举着他常不离身的镰刀,呼呲呼呲地冲来,在离晴方娘俩米把远的地方,威风凛凛地立住,镰刀指着晴方:“不准打小孩,你个日本鬼子!”晴方知道,疯子从来都没有过暴力举动,那镰刀好像他只是用来玩的,就说没你的事,晒你的太阳去吧。

“欺负小孩,我跟你拼了!”疯子扬起镰刀砍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庆余箭样地射来,抓住了即将落在晴方头上的镰刀,用力将疯子推开老远,而他的手掌被疯子拉出一线血道来。

可谁知晴方竟把庆余推搡得踉踉跄跄,声色俱厉地指着他说:“你不要命了!谁给你这么大的胆了?若你没抓住,说不定那镰刀破了你的头。”

“我怕伤了你呀。”庆余似有委屈地说。

疯子见状,哼哼呀呀笑着走了,又捉他的虱子去了。

晴方说:“死疯子,今天是怎么啦?”

“怎么啦?你不是不知道。”庆余说,“这疯子不是常和小孩玩吗?要不是我,他今天会真要你命的!”

晴方咯噔一下,颤颤地说:“把你的手给我看看,伤得重吗?”

“没事,一点皮伤。”

“糯米糍粑怎么就不糯了呢!”晴方握着男人的手,眼眶里噙满了热热的泪花儿。

这事过去几个月后,就是双抢时节了。偌大的坝上田场,骄阳似火,暑气生烟。抢收抢插的农人忙忙碌碌,热火朝天。德老爷扬鞭赶着水牛正在收割完的稻田打蒲滚。蒲滚轴承上的铁弹子散架了,他只好卸下来,让水牛在田边吃草,自己回家换蒲滚去了。邻队一社员牵着一头水牛也来打田。德老爷的水牛一见,沉闷地吼叫几声,撒开四蹄直扑邻队的水牛。邻队社员拼命也拽不住牛绳。于是,两头猛牛展开激烈搏斗。它们高扬着尾巴,埋着头,不可一世地顶撞着,四只锋利的牛角碰撞得“邦邦”作响,它们的耳朵受伤了,眼睛受伤了,脖子上伤痕累累,下巴也流血了,可它们全然不顾,越斗越勇,直斗得天昏地暗,泥水四溅,定要斗个你死我活了。

直斗得天昏地暗

在河边车水的庆余见了,心砰砰直跳,十分着急。牛是双抢的“主将”,若斗坏了,生产队七八十亩稻田谁来翻耕?他放下水车,取下车把,走到早已斗红了眼的牛旁边,想用水车把把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两头牛别开。人们惊呼:“危险!快闪开!”庆余说:“不怕,我有水车把在手。”谁知话音刚落,他被一头牛角挖穿了大腿,牛将他的身子横着高高地举起来。人们和牛都吓懵了,人们屏住了呼吸,两头牛也停止了搏斗。正好德老爷赶来,抓住了牛的鼻子,人们才慌忙把血淋淋的庆余从牛角上取下来。

惊天地泣鬼神的一霎,伴着晴方地惨天悲的哭声在田野上颤栗……

以后,晴方一看到庆余大腿两侧趴着两条大蚯蚓似的疤痕,心里就隐隐作痛:“以后我不要做朝天椒了,也不再说丈夫是糯米糍粑了。”她说,“不过,糯米糍粑很黏人的……”

                                        2019.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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