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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文:那年 在湘西

 开心明智 2021-06-13

那年 在湘西

张建文

那年。残阳似血,苍山如海。筑路大军正在湘西莽莽大山中热火朝天地奋斗苦战,劳动的号子此起彼伏,直干云霄。
我们住工棚,睡竹垫。用铁锤、钢钎、雷管、炸药,开山放炮。用板车推、肩膀挑。挖山头,填土方。木杠抬石头,肩膀扛水泥。人工拌砂浆建涵洞,铁锤钢钎打隧道。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没有机械化,就用人力化,没有现代化,就用革命化,用生命和汗水浇灌着一条钢铁大道。火红的年代,火热的心,经受着水与火、生与死的考验。
我们,是祖国的建设者,为祖国修建铁路。
那年,我高中毕业正回乡务农,听说国家要修铁路了,一身强有力的肌肉立刻颤动了,我报名参加了,就像参军一样踊跃而光荣。
我们从各乡村调派而来,汇成一支强大的筑路大军,按部队编制,县里成立指挥部,区为营,社为连。我在区营部任文书宣传干事。我们的营地在吉首振武营和大湾营。在这块美丽的土地上,我们挥洒青春,战斗了近两年。
回首远眺着伟大的湘西大地,苍山似海,云天似海,茫茫如波涛翻腾奔涌的崇山峻岭之中,一条伟大的枝柳铁路将要游龙似的大穿越,载着我们的汗水,载着我们的血肉,载着我们战天斗地所向披靡的英雄气概,飞驰在祖国的大地上,我不禁肃然起敬,也对湘西的风物人情向慕心醉,因为那年,我第一次认识湘西,虽然之前曾偷偷读过开明书店的《边城》,略知湘西的彪悍、奇异和神秘。战争、匪乱、野蛮,昨天的阴影在传说中已经久远,祭祀、傩戏、悬棺,历史的烙痕似乎依稀难辨。酉水河的号子音犹在耳,沱江边的吊脚楼多了几分现代,沈从文把忧愁苦命的翠翠留在了翠翠那个年代。我想,那黄狗也老了,那一声呼唤,已在百年之外。
那年,在武陵山脉东麓的吉首小山城,在吉首的振武营和大湾营,我深情地拥抱着大湘西,把自己的灵魂也融入了湘西的青山绿水。我以一只鹰的目光收集着湘西的雄奇、深邃、神秘和丰腴。
雄伟壮观的砂岩峰林直冲云霄,幽深的峡谷挑战着人的心理,浩瀚的原始森林富含神秘,灿烂的民族文化深深吸引着像我这样的远方来客。
在大湾营驻扎的时候,营部设在当地老乡的家里,这让我跟乡民更亲近了,乡民和我也更随意了。我以为湘西人和湘西的天空就像山里的泉水一样清澈透明。
  

 
那众多钟灵毓秀的女孩发辫上和笑容里跳动着一种美丽的心事,大眼睛和满身琳琅的银饰漾着青春的气息。她们不喜欢直直地看人,偶尔一抬头,如水的明眸像在诉说着什么,令人有点想入非非。她们的声音甜甜脆脆的,像还未熟透的猕猴桃。她们的身后总会跟着一只两只蝴蝶,飞呀飞,飞出一串串歌声在山谷里飘逸。歌声里的子弹能击倒一颗铁打的心,歌声里的情钩子能勾住一尊远去的背影。我就常常要想到那多情的翠翠。
我也仿佛看到了天保和傩送。他们都缠着千层头巾,深色的粗布衣裹着健壮的身躯。他们酷爱包谷酒。醉了,就在脸上酿成一团红红的火焰。我记得那次办婚宴,汉子们划拳行令,野狼似的嚎叫着,无不酩酊大醉,但没有一人趴下,搀扶着,打闹着。新郎扶着他最要好的一个叫阿努的年轻人说,你醉了,我送你回家。阿努打着趔趄推开新郎说,我醉了吗?他看着檐下一个用来舂糍粑的石臼,说,它总有两三百斤吧,我能把它举起来,你信吗?大家都说不信。可阿努又不干了。他说若叫你的新娘在我脸上亲一口,我才把它举起来。大家起哄,欢声雷动。新郎笑着看新娘,不知所措。新娘掩嘴轻轻笑,突然上前吻上了阿努,于是,刚刚平息的海面再次掀起怒潮狂飙。但见阿努弯下身子,双手抓住石臼,嗨的一声,石臼就被举过他的头顶。在屋前的坪里转了一圈,石臼又被他放回了原地。阿努拍拍手,朗声说,地里摘包谷去咯。
山坡上,红红的高粱和玉米穗上的红缨子,红得像着了火,也像流淌着包谷酒火红色的液体。飘荡的酒歌就在山坡上响起。醉酒的男人把灵魂种在地里,把头颅埋进高粱和玉米,把高粱玉米当成心肝种在地里,把酒的心脏藏在心里,精心收获劳动和歌唱,梦就在歌声里芬芳。
我看着阿努,阿努看着玉米,玉米看着天空。
在工余闲暇里,我常到马颈坳去,当然是逢着集日。我不去赶街子,也不去泡妹子,只是一种休闲和领悟一场古朴、辽远、深邃而又清新的风情。虽然场上陈列的三月梅、八月瓜、猕猴桃、金钩梨一应的原生态珍品散地都是,虽然各种农具和银饰品琳琅满目,虽然油炸粉粑又香又甜,虽然微酸而水汪的大柚子用面值一斤的粮票就能换好几个,但我们的目光总喜欢盯着苗家女子脖子上的银项圈和花花绿绿的前襟以及裹着的头帕。也喜欢跟着背火枪腰里别着弯刀的汉子,看他们手里提着的野兔野鸡。
到不远处的河边去。牛贩子和农人不怎么说话,只掰开牛嘴巴看牙口,蹲下来摸摸牛鼻子拍拍脚巴子,偶尔会伸出手指头比划着。
河滩上卖鱼。在沙地上刨出一块洼地,等河水浸满后,把鱼倒进去。鱼在临时水池里欢快地游。
在马颈坳,可以听东乡歌:想郎想到五更头,一无灯草二无油,扯根头发当灯草,哭出眼泪当灯油。
当然,如今的女孩子一律可以叫翠翠,天保和傩送不再守碾坊,不再驾船,打工、种田、经商或赶边边场,都用抖音发视频哩。
 

 
去看看明代的南长城吧。它们翻山越岭,绵亘逶迤,涉水过溪,十分壮观。尤其在隘口村处,有点将台、天门庙、白虎洞、阴元洞、奇特山寨、三龙瀑布等冷兵器时代景观。
若是看那位摆地摊的大爷嘴里燃起了旱烟锅子,就蹲在他身旁,他会乐意与你说古。说土家将军刘明灯威震台湾,神童熊希龄执掌民国总理衔,最善说贺龙两把菜刀闹得地覆天翻。我不明白,他不说沈从文,也不讲黄永玉,却津津乐道落花洞女的传说。
他说,从前,有一些非常美丽的年轻女子,面色灿若桃花,眼睛亮如星辰,品性纯和,情感热烈而不外露。间或出门,经过某个山洞,洞神见其美丽就喜欢上她了。因之更爱独处,且会自言自语,说那个洞神腾云驾雾前来看她,她会感到热烈而兴奋。待家人注意且深为忧虑时,正是女子在变态情绪中恋爱最满足之时。
洞神所欲,一切人力都近于白费。村民和其家人只得选定良辰吉日,将她送入洞中,献与洞神联姻。女子死时,神气清明,美艳照人。家人泪眼莹然相向,却无可奈何,只以为神眷爱致死。
说到此处,老人磕掉烟灰,长声叹息:料不到女子因在人间无可爱悦却爱上了神,在人神恋与自我恋中消耗如花的生命。
老人是明白的。我也明白。落洞女子最正当的治疗是结婚,正常美满的婚姻就可以把她从可怜悲惨中解救出来。
然而,在那落后愚昧的湘西部落里,女子在爱恋中特别是性行为方面的极端压制却成为社会的最高道德。咦,落花洞女的封建习俗悲剧多么惨烈!一想到此,我便黯然神伤,不知又生出几多凄凉。当然,也有诸多慰藉,因为那很遥远了,永远只是传说。
 

 
那些年,似乎没有人想着要去凤凰古城,我却记着她,自然是因了《边城》。从大湾营到凤凰大约有三个小时的车程。一个晴朗的星期天,太阳还没有升起,我就启程了。
在我的记忆里,凤凰古城是沈从文在《边城》里描述的那样,在遥远的地方,但并不荒蛮,山山水水之间,一座苍老而秀丽的山城坐落在沱江之滨。那时的凤凰古城还停留在我们这代人熟悉的环境中,与现在比起来,那是十分的清苦和荒凉。石板路,木板房,有的房顶还盖着油毛毡,时不时可见一些人家的窗户用尼龙塑料布充当玻璃,若是晚上,灯光透出窗口连窗户下面的路面也照不亮,丝毫也没有如今的灯火辉煌,也无游人如织车水马龙的繁忙。然而,我却看到了原生态的古朴而秀雅的凤凰。
那个清康熙驻军的要塞叫做镇竿的后来演变为边陲小镇——凤凰古城,一弯新月一样的沱江穿城而过,两岸娟秀文雅的建筑,辉煌的人文历史,独一无二的吊脚楼,幽思千载的小街深巷,耐人寻味的古桥石栏,传统的民俗风情,让人感到古朴而神秘。走在这古镇上,我把脚步放轻些,再轻些,因为每迈出一步,就会拦腰撞上画意诗情。在江岸对望吊脚楼上的姑娘,我以为她们都是《边城》里的翠翠,想把这美的和谐的永恒留在相册里,可是我没有相机。
 

 
我只得前行。在古城中营街的巷子里,我寻见了沈从文的故居。前后两进的四合院,内有天井,有正房、厢房,前室共十多间,一座典型的湘西特色的古院落。我不是旅游。我很虔诚。虔诚地瞻仰这位湘西之子对故土无比眷恋的情怀和他的光辉、磨难、传奇的人生;聆听先生讲述一个个明丽、幽远而又动魄揪心的传奇;重温他的浸透着一种乡土抒情诗的朴素、清新而又神秘、且带着一份淡淡的孤独与哀愁的文字;也想跟着先生去看河岸的风景、码头、小镇的河街和水上的乌篷船。我想,也许只有如此雅致的风景,才能产生大师这样的人,才会有美丽的《边城》。
那年,我也成了凤凰古城人。听着沱江的阵阵涛声,煮着沱江的一条鲜鱼,喝着一碗土家米酒,把深沉的醉意抛在古城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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