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红老师的第二本地域散文和情致诗的合集《听古城》,在淮南书城一楼的“淮南作家”,二楼的“读书会”均有展示,可以免费阅读。同时展示的还有《诗意八公山》。 半山村,一个鲜为人知的村子,大约建于1941年,那里有一片即将销声匿迹于拆迁浪潮的建筑群。这个日式建筑群位于淮南市大通区境内的舜耕山北麓。在它的北面100多米处,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碉堡水牢。在它的西南约300米处,是侵华日军淮南罪证遗址——大通万人坑。 半山村建造的时间,建筑的风格,所在的位置,是否已经引起了你的某种联想?或者是唤醒了你沉睡多年的警觉?真的,在这新年喜庆的氛围里,我真的不想触碰这个沉重的话题,甚至不想去敲击那些黑暗晦涩的文字。可历史不容忘记,今天,我必须旧事重提,使用一些特定的苦难词语。 这些词语包括:日军、侵略、汉奸、封建把头、日籍监工、掠夺、站后碉堡、碉堡水牢、秘密水牢、矿难、饥饿、瘟疫、尸骨、呻吟、万人坑……那么多的灰色文字全装进了万人坑的沙盘里。 在万人坑教育馆的沙盘最南端,是东、西绵延约25公里的单脉舜耕山。大通沦陷期间,在舜耕山顶及其矿区周围曾铺开过36座日军碉堡,戒备森严。 今天,当我再次看到这个沙盘的时候,我有了一份强烈的感受——虽然这个沙盘制作的时间不算久远,但制作沙盘时的观念现在看来已经陈旧。何出此言?因为这个沙盘只强调矿工居住的棚户区、大病房、万人坑等与受害者直接有关的地方。在日军及其日籍监工活动居住的南公司围墙内,却相对空白,遗漏了半山村。 举个例子,比如一个人持刀行凶,在定罪量刑的时候,除了要有被害人的伤情鉴定,还要有犯罪人的犯罪凶器——那把刀。 就战争而言,有侵略与被侵略双方。没有侵略者犯罪物证加以佐证的受害人的物证,证明效力将大大降低。日本为什么不承认发动了侵华战争?不承认屠杀了大批无辜的中国人?我认为,首先是我们自作聪明,去改变罪证遗址的位置。好比交通事故后车辆移动了原位,会影响对事故责任的判定。其次是我们拆除了侵略者犯罪的真物证,复制出一些没有经过战争破损或时间浸染的假物体。这常常被侵略者狡辩为“伪造证据”。 铁证如山,我们还用“伪造证据”吗?当然不用。只是我们的文保意识不强,对文保范围的界定不清,在文物的使用功能上,认知有点偏颇,甚至错误罢了。 通过沙盘模拟场景,再现那些早已不存在的矿工居住的庵棚和大病房,给参观者留下直观的印象,这本身无可厚非,或者说非常必要。不过,如果我们能保留住这些尚且存在的,活生生的半山村建筑群,谁又能说没有必要呢? 半山村的名字被收录在1983年版的《淮南市地名录》里。据记录,那个时候半山村有26户,105人,除此之外,再无其它信息。这本书籍并没有像介绍其它地名一样给予半山村更多的文字。如果想多了解一些情况,这需要在春节前夕这个冬雨淫淫的天气里走进半山村残破的建筑群里。 冬雨里的半山村湿漉漉的。湿漉漉的黑褐色树干,湿漉漉的长方形苏瓦,湿漉漉的枯藤和落叶。半山村的世界在雨水中被湿漉漉的了无生机,像是哭泣了许久的一双肿膀膀的眼睛。那弯曲在残垣断壁里的泥砂小路高低不平,在路面凹处,蓄积了一片又一片的浊黄雨水。 在小路的拐角处,在荒草倒伏的院落前,常常散落着残砖碎瓦。在这些砖面上,可以看到嵌进去的阴文“H”。这种字母砖大都来自民国时期。它们有的是建筑物权属的音序缩写,有的可能是生产砖块的厂家代码。在九龙岗和大通的一些解放前的公司建筑物上,砌着许多这种青色字母砖。所不同的是,半山村的日式建筑使用的是红色字母砖。 青砖和红砖都是粘土高温烧成,青砖另外多了一道水冷工艺,因此生产周期长,产量低,耐水性好,生产成本相对较高。 日军凶残暴虐,握有撬取物质的武力,他们为什么没有胁迫民工采用质量更好一点的青砖呢?我的猜测是,在1938年6月大通沦陷前的四个多月时间里,进犯的日军在上窑、九龙岗的近邻炉桥一带,遇到中国守军的顽强抵抗。 日军疯狂轰炸,严重破坏了当地生产设施。霸占大通矿后,又急于把商办大通煤矿和官办淮南煤矿合并,实行军管,想最大化掠夺淮南煤矿资源。他们需要在短时间内完成生活等基础设施的建造,所以使用的是红砖。为了保证砖块质量,又给生产厂家标上序号。 走近半山村的房屋建筑,一种浓烈的异域风格扑面而来,明显感觉到它既来源于中国传统的对称审美元素,又有别于中国的传统建筑。 这里整栋的建筑讲究中式对称,具体到其中一户时,又打破了对称。半山村建筑南北通透,四处通风。山墙上有庙宇一样的圆形换气孔,这种形状的窗户,中国传统民居是绝对不会采用的。半山村建筑四周的墙壁有多个高挑的长方形木窗。屋檐很宽,木质天花板保存相对完好。 来到房间里,在大门两侧的靠墙处,分别有两个壁橱间。地面铺设着长条木地板,木地板的龙骨架空在距离地面约50厘米的高处。在残存的木质窗户上,可以看到纯铜制作的插销。 在其中一户人家的屋后墙基上,我发现一个纯牛皮小包。于是好奇地打开看看,发现是一个掌心那么大的仪器,好像叫做地质仪。我问主人这是什么东西?他说是他父亲的东西,地质测量的仪器。 我说您父亲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呢?原来他的父亲是工程技术人员,名叫于贺恩。1955年举家从鸡西矿务局出发,乘坐火车来到淮南支援大通矿建设,在地测科工作。直至终老之前,一直居住在半山村。 他说你来的不巧,如果你去年来,还能看到大通矿的地质图纸。这不拆迁吗?房子扒了,图纸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说着话,他指着前面的一根电线杆说,你看到那根电线杆了吧?那下面就是大通矿的断层。 1938年6月,淮南沦陷,大通矿陷于日军、汉奸、封建把头、日籍监工的掌控中。大通矿周边原址原物保存的炮楼、碉堡水牢、半山村等都是建造于那个时期。汉奸为虎作伥,身影逡巡在上述地区。 同月,河南省花园口黄河决堤,大量农民逃荒要饭,背井离乡。封建把头四处游说招工——“到了淮南,啥活不干,下井挖煤,坐着大罐,一天两驾云,快活似神仙,只要天轮转,就能吃饱饭,不怕淹不怕旱,大家看看可合算?” 矿工是这样说的:“穷家受骗来矿山,矿山就是鬼门关,个个瘦的像人干,头发长,脊背弯,挖煤就像上刀山,日本鬼子要煤炭,把头忙的像拉钻,乱采乱掘胡乱干,逼着工人用命换。” 据说,当年从河南省骗来一队220人,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死去了219人,只剩下一个名叫徐老四的人。大家都认为他命大,就送给他一个“二百二”的外号。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国内经济紧张,推行以战养战策略,残酷压迫矿工,以人换煤策略。疯狂掠夺淮南的煤炭资源。花园口决堤又直接导致1942年河南省的大饥荒,成千上万的人口处在饥寒交迫之中。大灾之后有大疫,有些人被迫“眼泪汪汪来淮南,下井卖命把活干。” 日军因为给养困难,便用麦麸树叶等磨制混合粉供给矿工食用,混合粉霉变,“吃的不是五谷粮,喝的脏水拌黑糖(煤渣)”,致使霍乱爆发,矿工及其家属和逃难的灾民“冻饿病累纷纷死,白骨堆满舜耕山。” 1943年,万人坑形成。这一年,居住在半山村的日籍监工岗田源一死亡。 岗田源一死亡后,大通矿的封建把头们在日军和汉奸的唆使下,集资给岗田源一立了一块功德碑,上面横着写的是“永垂不朽”,竖着写的是“工化淮南”。这种美化是自欺欺人的,纯属掩耳盗铃。 不知道什么时候,当地居民在这块石碑的旁边建了一个厕所,这块石碑被用来遮挡那些进出方便的人。后来,它被移到万人坑教育馆,但是不给参观。据说有一位老干部反对展示。因为上面使用了与人民英雄纪念碑相同的文字。他认为“永垂不朽”怎么能出现在侵略者的石碑上!美化侵略者的石碑怎么能展示呢!所以2016年12月,当我来到教育馆的时候,没有看到那块日军犯罪的证据石碑。但是馆长告诉我,那块石碑就在挡板的后面。 我有些感慨,文物的认定离不开专业人员。文物作用的发挥,受限于管理者的水平。 那么,什么是文物呢?文物是经过时间和空间双重淘洗后幸存下来的遗物遗迹,是不可再生的珍贵资源,具有铭刻历史、科学借鉴和思想教育等作用。文物具有真实性、无可辩驳性,对文物的保护就是对历史的保护,因为它们都是历史的见证。文物强调的是一种客观存在,而不是意识形态。 令人欣慰的是,时隔两年,我在参观完半山村建筑群之后,再次走进与之毗邻的万人坑教育馆。竟意外发现挡板被拆除了,可以近距离地观看那个石碑。 立碑的封建把头们做梦也不会想到,1950年3月,淮南煤矿废除封建包工头制度,实行新的班组制度。将605名封建把头从生产管理岗位上撤换下来,提拔了1226名工人担任班组长、股长、矿长。 我要结束这次的半山村之行了,此时天下还在下着雨。在万人坑教育馆的大门外,移建复制到此的秘密水牢沉默在漫天的雨幕中,有人走过去参观吗?它有证明力吗?不远处的半山村建筑群也沉默在了雨幕中,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吗?早在2000年,一名戴姓女士曾经找到大通区及淮南市的有关部门反映这里有座半山村,希望认定为侵华日军犯罪的证据,予以保护利用……将近20年的时间过去了,规划后的这里,半山村即将被拆除殆尽……会有奇迹发生吗? 《半山村:万人坑遗址的建筑构成》 2019.2.7 作者:崔小红,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