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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乾昌 | 小时候过年

 翰府 2021-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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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过年,最爱拜年。拜年给谁拜?给先人们拜,给爷爷奶奶们拜。到时节,小伙伴儿们奓指头算来算去,数我爷爷奶奶多。有十几个爷爷奶奶压阵,哼哼,看谁怕谁?于伙伴儿们的歆羡中,就跟着大人挨家拜年去了。

挨家拜年,就不能乱了次序。必定先往大爷大奶奶家去,然后二爷二奶奶,一直拜到么爷么奶奶。有老人才有年味。老人能给家里沾染一种古意。老人们端坐在堂屋中间太师椅上,先人牌位肃立中堂下,磕头就带了格外的崇敬与欢喜。崇敬源于一门子孙的荣耀,欢喜则因磕头后,有核桃洋糖吃。没核桃洋糖,还叫拜年?

一路上炮仗“嘣”——“嘎”——“嘣”——“嘎”价响起。平时最板正的叔伯也顽皮了,要把缺失的真趣找回来。也放炮,也不怕孩子们笑话啦。人人都有好脾气。孩子们总算趁着放肆一回,拉拉扯扯就到某爷爷奶奶家门口。转眼齐茬茬跪倒一院子,抬头时瞥见刚过门儿的婶婶就笑笑的出来了。出来不好意思挠着头,站在廊檐下又吐舌头又绞衣襟,不知如何领受这热情。有人就说,这是给先人磕头哩,倒给你先磕上了呀!新婶婶恍然红了脸,要躲。哪里由了她!早被一众人扽住。扽住自然是要翻箱倒柜去找核桃洋糖。于是家里就遭了土匪一般,凡能翻出的好吃的,悉数翻出,顾不得婶婶央告。等她低头看,手上柜门钥匙早不见啦。才醒悟,原来是要去锁了柜子的,结果被一通磕头震住,忘了自己职责所系。被抢的一家,其实心里欢喜。越如此越说明人气旺,家里老人活得起人被人尊抬。大家心知肚明,配合着,彼此演绎一份默契。

倘若是一位过门儿几年的婶婶,又是个生性开朗,开得起玩笑的。则估摸着时间把大门垫了。为的是大家在门口呼喊、在墙外鸡飞狗跳。那时,她装作无闻。却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结果是大家差点连门扇抬开时,她又来求饶。大家岂能放过?便翻箱倒柜更加卖力,大家的欢笑也就把院子都撑破了,惹得院里贴“天官赐福”的“天爷树”也颤颤巍巍。

到明年,这婶婶更加老练,待磕头毕,就将一口袋核桃洋糖花生,哗啦一声天女散花一样撒下来,人们忙着头点地,你抢我夺时,她倒在廊檐下咯咯咯笑了。炕上爷爷奶奶笑得更欢喜,说大家规矩磕头还不算,还要抢着磕头哩。

大家也就嘻嘻哈哈出门,兜里鼓鼓囊囊摇摇摆摆。核桃洋糖花生究竟值几个钱?不过是喜欢那热闹那响声罢了。

掐指头算算,给几个爷爷奶奶磕头了?

一、二、三、四……

终于乱了。乱就乱吧,横竖每个人都有显明特征,每家又有每家风气,总会理清楚算明白。

有人开朗,大家都多闹一阵儿,有人谨慎一点,大家就收敛些。有人家里富裕,则打劫便理直气壮,有人家贫穷,大家意思意思就出来,但礼数不差,磕头一样虔敬不虞。

爷爷奶奶们性格不一,家境有别,就如掐掐算算的指头,也有个长短胖瘦。

大爷大奶、二爷二奶去世早,作为上门儿女婿的三爷,倒打了头儿,这让大家多少有点不忿。留了清朝辫子的四爷,瓜皮帽长挑身材。魁梧似门神一样的五爷,据说小时候跟我爷爷、俩人为一只饭碗打得不可开交,如今哥儿俩见面笑笑的,我们就心想: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儿不?嘻嘻!至于天天背了背篼扫麦草的七婆,这时好不容易歇缓几天,大对襟里兜住几个核桃散给娃们吃,洋糖是没有的。接着就到驼了背的八爷家。听说八爷年轻时能一人扛起两个麻袋……

我爷我奶么,是被人叫做六爷六婆的。听他们叫唤着六爷六婆,我们一众堂弟兄赶紧跑回去垫门去了。终于还是去迟,婆锁在柜子里的核桃洋糖被洗劫一空。婆把住门框向外笑骂:我给娃娃留下的几颗核桃洋糖么,看死恰滴给人连底底打遮了……

所有爷爷奶奶转完,磕了无数个头,口袋里核桃洋糖满满当当,走在路上仓啷仓啷响起,心里那个美呀!

就有人说,咱们“泼窝儿”吧!

好呀好呀!

大家心里都等这话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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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窝儿”是孩子们自创的游戏。玩儿法是于墙根儿下刨个土窝窝,离土窝窝几步远处划道线线,大家在线外猜单双,然后收集各自的核桃洋糖往窝窝里“泼”。泼入窝中的核桃洋糖数目,与各人所猜单双吻合者赢,否则为输。

“泼窝儿”有技巧。自然是腿长胳膊长者占优,或者“靶子”准也行。泼窝儿的个个跃跃欲试、各作心思,围观者摩拳擦掌、或叹气或雀跃,为自己朋友鼓劲。“歘”一把泼去——

心提到嗓子眼儿了。

有人于手掌排好单双数目,利用胳膊长的优势,凑近把核桃洋糖丢进土窝;有人信赖自己的“靶子”,撒手让核桃洋糖骨碌碌滚进去,分寸全在指腕间的拿捏。

但每人心理素质不一样,有人失手的时候既多,于是难免摇头咋舌一回,又暗暗使劲下回把“本儿”捞回来。至于赢了的,则边剥开洋糖大快朵颐,边向输者作挑逗嘲笑状。眼看气氛紧张,有人瞪眼挽袖子有人稳坐钓鱼台,不啻一场心理战。

这时,便有更年长的堂兄堂姐技痒。非要投入双份儿“本钱”加入。大家禁不住诱惑欣然同意,以为数量可以抵消他们腿长胳膊长的优势。大家兴致勃然,必欲使几个哥姐折本后快,于是更加专注卖力。为省自己的“本儿”,舍不得剥开糖纸砸开核桃而把希望存于大胜后的一劳永逸。结果顺遂人愿。不一会儿,哥姐们输得口袋朝天走了。大家欢欣不已,为这场干净利落的围剿打算开一场盛宴。纷纷剥开糖纸砸开核桃,却傻眼了。原来糖纸里包着的居然是土疙瘩,核桃却是“瞎核桃”(黑瓤儿或干瘪的核桃),于是沮丧而愤怒。人人面面相觑,从各自脸上寻找答案,就要互挥拳头时,有人恍然大悟:原来哥姐们早有预谋,偷偷把洋糖吃了,拿土疙瘩包进糖纸,又拣出好核桃,拿“瞎”核桃哄人。怪不得每当他们赢时,窃笑着捂嘴,原来玩儿的是这诡计!这下,大家为自己当初舍不得“本儿”,忍住被馋的可怜而感到羞辱愤慨。就集合起来找说法。

大家说,你们赔!

人家说:赔啥?狼屙下的才“赔”(老家方言,“白”“赔”不分)着哩!

大家就哭,就闹,就要告状。

人家答应了,说做“拐子”给你们耍。

“拐子”是高跷,高跷是耍社火的道具。

于是便眉开眼笑的,把之前被愚弄的一茬儿忘了。尾巴一样跟着。看他们折了树杈下来,做出几副拐子。耍社火的拐子是木匠们的手艺。这树杈做的简易拐子,无非于树枝开叉处剁开,做脚踩的地方,大头着地,小头手捉了,手脚并用,一提一跳掌握平衡。边提边跳,嘴里模拟敲鼓扇钹的声响,热热闹闹耍起了社火。洋糖核桃哪里有这个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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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一天紧似一天,终于盼到真的社火耍起来。

耍社火也叫“耍故事”。

故事自然是老年间传下来的,有关戏曲里的内容。

有“跑故事”,由人扮上彩妆走家串巷、过门入户。有“马故事”,骑在骡马驴子身上去赶场。还有高跷或“高台”。高跷就是所谓拐子。“高台”由拖拉机拉着转,更加花俏可人。

自己村里耍了,逢单双日,还要往庙会上去耍。那时,便是走亲戚的好日子。

家家擀长面馇萝卜,接闺女请女婿,小外甥小侄子你也去。

大家穿了新衣新鞋,把满眼山峁洼墚踩出烟尘滚滚。到了亲戚家,难免一阵寒暄一阵伤感,嘘长问短间让进门、请上炕,烟酒糖茶早备好了。蒸馍馍烩菜,或是长面饺子厨房侯着,吃吃喝喝。大粗瓷碗大红漆筷,麦麸醋油泼辣子,嘴角流油脸上笑格盈盈,人人夸道好个年成。

那时节,过年吃油饼,吃长面,吃萝卜烩菜,吃蒸馍馍,再喝上二两高粱酒,就是好得世上再没有的光阴。亲戚是正儿八经的亲戚,半点不得装假,不吃胀了,咥圆了,临回再把抽抽(口袋)装满了,就不够意思。

耍了社火走了亲戚,才把年过得亲亲热热瓷实瓷实。

送人必要送出大门外,然后站在村口土台台上,直到巴望不见,还不甘。而有人被硬生生留下,必须在家里“站”几天,一般都是知冷知热的要紧亲戚,山高路远一年半载见一回,怎好放回去?好酒好菜好烟好茶管够款待一番,才扽胳膊拉袖子,泪眼婆娑放回去。

过年要一直过到正月十五才算。“小年大十五”嘛,那时更有一番热闹。

现在——

人们于村口、于麦场,抡起鼓锤,扇起铜钹,咚咚锵锵——咚儿一咚锵——要多欢火就多欢火。

过年,就喜欢听个响声。

这响声以后伴着人的记忆,离了家几十年仍不绝于耳。城里也是太冷清,想起那响声便使人淌出泪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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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回老家过年的。每年回去还要算算爷爷奶奶们。算一回少一个。原来双手不够用的,终于一把指头都宽裕了。

不敢算了,眼见最后一个么爷爷,抱了他的么孙孙,在村口晒太阳。原本由一众爷爷奶奶守住的光阴,现在交由他一个,可他的脊背,如今也弯了。

路上再不见扫麦草的七婆,北门口树下空落落,头上有辫子的四爷已不在,连当初上门儿的三爷也不见了,那时还曾咒他是老不死的。而巷子里再没有我爷爷拿着扫帚扫雪的刷刷声,更不见一帮孩子在我家院墙外喊:

老队长——老队长——皮鞋绊得哐哐哐——

我爷那时是第三生产队的队长。

老人们一个个不在了,一些老光阴偷偷溜走了,而我也不敢回去了。回去仍要忍不住扳指头算的,可一巴掌下去,竟攥不住几个人,握不住多少响声。

怀念那些磕头拜年,抢核桃洋糖与泼窝耍社火的日子。我是怀念旧年么?

我是怀念旧人,更怀念旧时的人情味。

注释——

“洋糖”:水果糖旧称。

“天爷树”:栽于院内,作供奉神祇用的松树或其它树。

“死恰滴”:“该死的”,非真骂,是疼爱又埋怨。

“打遮”:方言,打扫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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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今年后半年将有散文集(2)红楼梦评论集、小说集出版,敬请期待。
本人微信号:1391900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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