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大杂院儿

  

总有些回不去的地方，是你当初设法逃离的地方。

说这话时，我的思绪又回到那个曾住了十年的大杂院儿。这大杂院儿的说法，源于一个亲戚给它的定论。那时新婚，正接受各方亲友的祝福。其中就有一种格外满足虚荣心的说法是：啊呀，这一下子你也成了城里人了啊！虽心底未觉得作了城里人有啥高级，但人家的好心，终究多少搔到一点痒处，于是也就挠头笑笑，悦纳人家芹意。

但很快就有别的滋味要我品尝。那是老婆一个亲戚，说大杂院凌乱不堪。这位亲戚那时就住上了单位分配的高档小区，因而在她看来，我这陋室实非久居之所。毕竟是只有三栋楼的小院子，夹杂在高楼林立的都市，有些卑怯。好在亲戚的无心之语很快被喜庆气氛遮掩，而再次浮现是在以后了。

但我心底是爱我的大杂院儿的，大杂院儿里有我的陋室，即便这陋室是一爿狗窝样的去处，我也知足；多年漂泊生涯有个落脚处，还奢求什么呢？我不羡慕人家的豪宅，我就爱我这小窝。于是，得空便把小窝打扫得干干净净，每次下班回家都能闻见熟悉而踏实的味道。

我现在想说的，正是那小窝所在处的一些情形，以及一些给我留下记忆的邻居。正是那些情形与那些邻居触发了我对大杂院儿的想念。

当我开始想念，便不觉先想起我家楼上那一家。男主人是一名出租车司机，扁身长手长脚，脸上除了浓黑的眉毛，以外部分都被他的一团和气所占据。我至今不明白那人为何那么爱笑，又或者他为何每次见我都那么欢喜。而他的欢喜来得又那么容易。容易的意思是说，或楼道或院门口碰见时，他总躬着腰，重心向下，仿佛不把每一步跺瓷实了，那路会背了他而去。这时他抬头了，他似乎知道要遇见我。他的笑已先一步向我了，那一团和气就终于使他看起来，脸上除了眉毛之外，全部都为他的笑而预备；每到这时我心里想好的回应的话全不见了，自己都不知道咕隆了一句什么，仿佛给他的笑腻住嗓子。被他这么一感染，那天心情就莫名的好。

然而就是这样一团和气的人，却时常要给我制造一番惊骇。制造惊骇的倒不是他本人，而是他老婆。提起他老婆，我现在还有点心有余悸。我说这话，自有道理。就好比你睡到半夜，忽然被一种声音当胸撕开。定神半天，方确认了那熟悉的声音来自楼上司机的老婆，多是数落司机的种种没本事。数落男人没本事倒是中国女人的寻常，但司机老婆那样一种气势，就使人想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情境，就像夜里一个人看恐怖片。那时，想必司机定如藏身一隅的小猫或小狗，不敢做出半点分辩，只拿了它的趾爪不住抠着地板。而他们家确乎是养了一只狗的，但那狗此刻反而大气也不敢出。

就在渐渐适应了那女人的嘶吼而准备蒙被装睡时，一个更加尖利的声音，又把刚愈合的夜幕撕开。是他家女儿，那时大概八九岁，现在，那锐声正从她幼稚的喉咙里刺出，更让人感到锥心。她显然试图以自戕式的悲鸣劝她的父母，但似乎无效。因为接下来那发狂的母亲，往往连带着把那女儿也辱骂推搡一顿。这时，男人却爆发了他身为父亲的雄力，也跟着女人的嘶吼闷呵两声，算是还击，可惜一霎时就被女人更卓绝的吼功打压下去……

遇上这女人，的确够司机喝一壶；但谁又想到，司机这一壶，竟使我与有荣焉。

 

一次，我家卫生间顶棚渗水。知是楼上漏水的缘故。我麻了头皮，提了拳头，试探几回才敢迈向往他家的楼梯。敲门时，回应的正是那熟悉的夜半之声。门口探出的脸，我看不清，只感觉五官全是尖的，仿佛一把锥子扔到一张苍白的脸上。我表明来意，意思让她赶紧补上漏洞，至于我家的问题，自己解决，全不与他们相干。下楼时我还庆幸我的全身而退，而到了自己家，简直若班师回朝，吹起口哨。

等卫生间顶棚干透，我打算去建材市场看材料，把被污损的包边压条换掉。刚出院门口，就见那女人推了一辆自行车匆匆走来，车后座上是一根长长的材料，伸出车把，若长矛向我戳来。正要躲，被女人目光定住。我准备应战，却见她连忙向我赔笑道：看！我把压条买来了，这就去给你换！她的干脆倒使我一时语塞，才发现那压条跟我家的根本不是一种花色。女人这种可爱的鲁莽使我失笑。我说不用，我自己会处理好。

她不答应。说急了，就要推着车子从我身上撵过去。为了不辜负她一番好意，我将错就错，用了她的材料。

后来再想起那女人推着车子的架势，倒使我感到愧疚。不大点儿事，害她亲自跑一趟；若是别人倒还罢了，想到这样一个悍勇无比的女将，专为给邻居带来的麻烦奔波，居然使我感动。

而与此不同的另一种感动，则来自我家楼下的老奶奶。老奶奶身边其实还有个老头儿的。那时他俩手挽手上楼下楼，均穿一身八十年代很入时的老干部服装，男的端庄女的娴静。后来不知怎么，看似硬朗的老头儿倒先走了，留下老奶奶一个人。老头儿走后，老奶奶几乎半年没出门。等再见时，还是原来那样笑笑的，仿佛身边从没缺少那样一个老头子，使人觉得关于他们之间的一切恩爱都还原样保存，这倒使人要安慰她的想法感到多余。

当然，我不为说这些，而是要说说鸡毛蒜皮的事。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我家确实没少麻烦他们老两口。新婚的人，干啥事都火急火燎、毛毛糙糙。这不，有时买菜就忘了买葱买蒜，菜将下锅才想起。这时，因那一份亲和，我与老婆同时想到楼下老两口，说来奇怪。据老婆说，她敲老奶奶的门时，那声响都觉得亲切悦耳。我说我也觉得，我还说，我甚至巴不得时常缺点葱姜蒜，为的就是听老奶奶开门时那一声：娃，又缺撒喽？来取来，么事！缺撒尽管来，连自己家一样！虽隔着一层楼板，但老奶奶这些个话，我是一个字都没落下；生怕落下一个字，便错过了那点子让人暖到掉眼泪的温情。哎呀，我对这温情是多么贪恋！

这贪恋不仅仅源于葱蒜，更来自老人家的方方面面。

她总把楼梯打理得干干净净，使我每次上楼都恨不得脱了鞋；觉得她家门口的空气都值得多停留一会儿；她家门缝儿里透出的那点子老人味儿，更使我想起我的爷爷奶奶。

 

我心想，这老两口互相搀着走过大半辈子了，到这岁数，居然还没个够？慢说老太太被老头儿搀住时，由眼窝向脸上四处弥漫的笑、以及鼻翼上那细细密密的皱纹使人着迷，就是老头儿身上那份儒雅，简直使人嫉妒。

而更觉动人的是，老头儿走后，老奶奶还能那么淡定从容地、继续着独属于他俩的优雅，就更使人叹服。若那时老奶奶憔悴了，反而不单俗了，且觉得是对他俩过往的辜负。现在她这样一份状态，就更使人心里不愿叫她奶奶，觉得叫奶奶是把她给叫老了，她这样的人怎么会老？

哎呀，关于老奶奶的好处，一下子怎么说得完呢？怕是写上几万字也写不完的。

大杂院儿里发生的，自然都是琐事。那样的大杂院儿，就合该发生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才对，小老百姓就为那点小事而奔忙而纠缠，唯如此才安顿人心。

说了鸡毛蒜皮，再说说大杂院儿里那小小花园罢。

说是花园，实际不过是为常春藤覆盖的一方草地罢了；但每到春日，却有它小小的格外的趣味。至今仍记得曾于那园中绿叶上怎样给女儿捉来几只蜗牛，又或者带女儿跟一只蝴蝶怎样的玩耍。当然，有一年也曾从园中铲来花土，栽了几盆花放在家里阳台上；家里的小园，与院儿中小园倒相映成趣。

晚饭后，便下楼到院中闲话。那时，小园周围必定围了从每栋楼门走出的邻居，无一例外是跟我差不多的小市民。聊得最欢的话题，无非柴米油盐，有人说哪个超市今天打折；有人说某个摊摊上西红柿便宜一毛；有人说下月起水费要涨价……

就在这样的闲话中，大家以某种恰当的表情或语调，表达为小市民所特有的一种卑微与热烈，但其隆重又不亚于大会堂里领导人商讨国家大事。不知不觉，就把一段光阴愉快地打发了，待月上柳梢，各人心满意足夹带着互换来的一点消息，各回各家，第二天又开始为新的琐碎奔忙。

就在那样一种庸常凡俗里，于大杂院儿中度过十年时光，目送一些老人离去，目视一些新人成双成对。眼见时常打麻将的老王走了，原来的位子上由老张替补；眼见去年新婚的小两口，今年已抱着娃娃学会吵架了……

置身庸常凡俗里，有时也会生出烦恼。比如有时耳边又回响当初亲戚说的话，说这是大杂院，乱七八糟，不可久居。那时就想，若能有个新小区、能住上大房子该多好！后来这情绪越来越强烈。终于开始厌烦大杂院。于是卧薪尝胆一番，去挣扎去奋斗。

后来果真实现了。

果真如愿住进了市区高楼。

 

但起初的兴奋很快消散。不过数年，我就开始不可救药地怀念起我的大杂院儿与我的陋室了。住大房子的好处当然很多，但相比而言，邻居之间见面点头打招呼，却不再如过去那样源自心窝，多是敷衍。若是现在家里炒菜少了葱蒜啥的，是没勇气去敲邻家门的。

非但不敢敲邻家门，就是院子里，也不见当初一派人间烟火。再没有老人说着油盐酱醋的闲话，说哪里打折哪里降价，于说说笑笑里为大家守住一份时光。来来去去的新人除了当天笑笑，以后则板起脸孔只作不识，于一个院里互不打扰地各过各的安静日子。

高楼一下成了牢笼。

我开始想念我的大杂院儿，想念起我的陋室。想起那时在阳台，靠几盆花就能布置起怎样一场热闹的春天，现在养了大盆的花，却常忘了浇水；房子大了，却更像住着宾馆。又想起大杂院儿里那些人，觉得楼顶吵架的一家，那歇斯底里的吼叫也表达一种全力以赴的世俗日常，甚至吵出一种俚俗的亲切。想起出租司机的笑，想起司机老婆的彪悍，想起老奶奶手把着门框用她的老兰州话，声声说着：娃，缺撒了就来取来，连自己家一样……

我开始为那份庸常凡俗里的好处而欲罢不能，我想我是贪恋其中为小市民特有的人情世故。

于是跟老婆商量，等孩子们学校毕业，好歹把租出去的陋室收回来。俩人正议论得不亦乐乎，忽然想到，楼上出租车司机一家已经搬走好几年了，楼下的老奶奶似乎也好久不见了，院子里麻将摊摊已经被车位所占据，而当初那些说说笑笑的人，他们还认得我吗？

想到此，怅然若失。也许一个时代已经走远，而留下的，不过是为那逝去的时代所成就、又抛弃的人罢了。

我的大杂院儿，我的陋室，它永远只能在我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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