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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类人

 家乡文化天地 2021-06-18

我们这一类人,注定是最易于失望的一个群体。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到初中、高中、大学,我们接受是纯洁的共产主义教育,“五讲四美三热爱”,“学雷锋、王杰、焦禄裕……”英模人物是我们的偶像,舍己为人是最高级、最动人的价值观。曾经,我们中有人路上拾到几分钱、几角钱,都会兴冲冲地交给老师招失主,读初中时放学路上,看到老人在雨中挑重担,我们会自觉地上去帮忙,尽管我们是身单力薄,走不了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

我们走入社会的时候,正赶上市场经济在社会上逐步推行,因为各类规则还不完善,那些年,坑人的事、骗人的事,为了逐利而违背良知和公理的事,时常在发生……我们的思想观念在社会的实践中常常遭遇抵触,遭遇困惑。一个人转变思想的时候,是一种心智的煎熬,在活生生的现实面前,很多人的价值观异化了,多元化或是碎片化了。读书无用论,对那时的我们,是最具杀伤力的一种思潮。

我们这一类人,祖辈生活在农村,走入社会的时候,迎接我们的是千百年来的农耕生活。夏日炎炎,我们在虫声四响的农田里插秧,头顶烈日如火,腿上还有水中的蚂蟥咬;秋收时,我们肩扛背挑,收拾完一亩庄稼,我们累得全身要散架……,一把锄头,一把鎌刀,常常是我们与大自然沟通的唯一桥梁,这种似乎原始人的暴烈生活方式,是我们所希望的吗?对此我们是坚决否定的,我们又常常迷茫,我们把视野投向山岚之外,我们的希望在天的远方……

我们告别了祖辈习以为常的农村生涯,带着简单的行李来到城市。然而,我们中的多数人,是难以走进真正的城市生活,总是游走在城市的边缘。身份的尴尬也许是我们注定的宿命,我们离开了农村,却又不是地道的城市人。故乡人年年盼望着我们能衣锦还乡,甚至能光宗耀祖,为了不让他们失望,我们在城市里马力十足地充实自己,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我们还是常常让他们失望。

很多人进到一间工厂里,每日的生活就是车间、饭堂、宿舍三点一线的单调生活,然后就是每月等着发工资,然后在邮局排队寄钱回家,就这样月轮一月,年复一年……在煌煌气派的城市里,在气象森严的工厂里,真正属于他们的自由呼吸空间,却只有铁架床上下见方的局促那么一点;真正忠实不弃陪伴他们的,只有那只装着单薄行李的沧桑皮箱;真正知道他们内心温暖和情绪起伏的,只有衣兜中的那部廉价的亲爱的手机。

我认识一个老乡,在家里种了几年稻谷,没挣到什么钱,皮肤晒得黑黑的。到北京房山煤窑里挖了一年煤,过年回家时,村人惊讶地说,啧啧,这孩子发福了,变得又白又嫩,还是外乡的水土滋养人。受到鼓励,第二年他又带着几位年轻人去北京挖煤,可是,这一年他却死于一次煤矿塌方事故中,只有一个骨灰盒回到故乡的山丘中。他皮肤的变白,并不是外乡的风物有多好,有多关照他,而是他趴在地层深处的煤矿里,长年见不到太阳光顾的结果,是村人美好地误读了他。

又有一个老乡,出门时只有90多斤重,在广东打了几年工,回去一称竟有一百三十多斤,原来瘦小的身板现在变得胖嘟嘟的。家乡人说这人好有福气,他身体好。可没过一年,他得肝癌死了,其中原因之一,是他做工的那间厂,长年购买低价的地沟油做员工饭菜,尽管他胃口好,几年来吃得一身虚胖,看起来很具风采,油光水滑的,实际上他的身体早已被严重地摧残了,徒有其表,身体的健康精华,已悄悄地被时下的城市病 耗光了。

在城市里,我们呼吸着污染了的空气,吃喝着来历无法明究的食物、饮料。城里人普遍向往山清水秀的农家生活,对此,我们随声附和,心中却倍有另一番辛酸。在家乡时,我们辛辛苦苦、亲手种出来的纯天然的稻谷、红薯、土豆、玉米,难以出售,无人问津,而当我们来到城里时,这些原本不起眼的东西,又摇身一变,成了十分珍贵的东西。

在家乡时,我们上山砍柴,走在崎岖陡峭的小路上,路边那一块块黑黝黝的山石,曾是我们所憎恶的,它障碍了我们,让我们的行动路线迂回曲折,让我们的劳作倍添艰辛。如今处在城市里,无论是在街道,还是在公园,还是在广场、花圃、卫生间……,我们的足下都是片片锯开了的大理石,我们触目所见都是曾经熟视无睹的东西,如今它只是巧妙地改换了一种姿态,就悍然登上了城市的大雅之堂,在城里大行其道,我们在这里二度相逢,真是有一种相形见绌,相见汗颜之感,因为彼此被城市的认同度与容纳感,相差是如此的巨大。

我们有一种时空错乱,被时光之手愚弄了的感觉,我们难以找到身份定位,我们难以找到自身价值 衡量的标尺,我们找不到未来的方向,我们常常徘徊在城市的边沿和乡村的路口,心中总有无法说清的彷徨、迷茫,我们常感到自己是很奇特的、很吃亏的一类人。

沉思日久,当思绪回溯反视时,我们又发现,如果采用量化来比较苦难,我们的父辈、祖辈比我们所承受过的苦难其实是更多的。我爷爷那一代人,曾讨过饭,扛过枪,打过日本鬼子,我父亲那一代人,曾饿着肚子,修过长江大堤,筑过水库,修过“三线”铁路、公路。我们这一代人,是肩负着延续上千年农村农耕生活转型的任务,我们是农村生涯的开拓者,我们是农村向城市过渡的先遣队与弄潮儿,是千年历史中罕有的一类人群。

其实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历史局限性,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沉重苦难,和时代特点。身处这样一个特殊历史时期的我们,缅怀先辈的艰难与苦难,我们无须埋怨历史的不公,而是要认清历史的发展趋势,和未来的光明前景,历史性地认清我们的责任,扮演好我们这个特殊时代的特殊角色,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也就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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