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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哪里

 鹏翼垂空9 2021-06-20

米姐的结婚庆典,我是参加过的。她挽着老黄的手,显得十分恩爱。我们都坐在台下,越过高脚杯与花束,看着他们一脸欢喜地走过一条鹊桥一般的宴会厅堂中间的银光闪闪的道路。他们的身体上有着轻微的幸福的战栗。
米姐是我的同事,她常常和我还有另外的同事们一起吃饭。一起吃饭的人并不固定,但如果用足够长的时间来做一个平均的算法,就会发现每个人参与吃饭的次数大致相同。我们吃饭时候会开许多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她做出打我的样子,只要她不是真的生气,就足以使我发笑。但她也确实有生气的时候,这时候她就大喝一声,王二,我是不是给你脸了。我这时候就会不知所措,勉强红着脸大声和她争论两句。
但实话说,我和老黄的感情比米姐和老黄的感情还要好。虽然在米姐嫁给他之前,我和老黄并不认识。在参加过结婚典礼之后,我和老黄就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虽然当时我们之间聊得并不多,但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顺带也有联系方式。此后我们便常常互相联系。
有时候老黄和我一起吃饭,米姐给老黄打来视频电话。老黄问我要不要出镜,我摆手说不要。我不想让米姐知道我和老黄的关系,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关系。米姐甚至不知道我有老黄的联系方式。我们不知不觉达成了一个默契,构成一种米姐不在场的友谊关系。
每当米姐对我们说她和老黄多么恩爱的时候,我都默默不语,有时候手里还把玩着杯子或者一支笔。有时候我会将嘴轻微地咧开笑一笑。
但米姐和老黄之间也并不总是风和日丽,有时候两人也会爆发激烈的争吵,但主要是米姐在喊叫,她的声音很有气势。她的声音相当于五个人的声音,用河东狮吼来形容也并不过分。米姐喊够了,还会砸东西。有时候在喊的过程中砸以增加气势,疾风骤雨一样。我问老黄当时在做什么。他说,我表面在发抖,但其实一点也不害怕,不过有一次一方砚台砸过来,确实让我心有余悸,差点就砸在我的头上,所幸我躲得快。我常常把她想象成一只狮子,这样一切都有情可原了,我是和一只可爱但有时候焦躁的狮子一起生活着,我必须有马戏团训练员一样的耐心。不过你千万不要把这样的话让米姐知道,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大闹一场的。我说,放心吧,我们俩之间的话我一句也不会说的。老黄拍拍我的肩膀以示信任。
就在老黄出差时候,我们也依然保持着紧密的联系。老黄让我帮忙照顾米姐。他说,她不太会照顾自己,她的生活自理能力很差,你要多多关照她。我说,包在我身上。
下雨天,我便为她打伞,将她一直送到车上;在办公室时候,我为她整理办公桌。她的办公桌杂乱无章,重叠如乱石的文件,四处堆砌的化妆用品,随风飘舞的卫生纸。还有零落在各个角落的笔。我将东西都为她归拢好。但没过两天就又乱了。我问,你家里也这样乱吗。她说,我习惯了。我便去她家帮她整理物品。一进屋,一片灰尘弥漫开来。我咳嗽了两声,赶忙捂住口鼻。我取出拖把,接了水,清理了一回地面,一只狗窜出来,在地上留下许多梅花印。我说,这只狗也很脏。米姐说,是吗,那我把狗也洗一洗吧。她用水管冲狗,狗的身上沾了水,觉得不大自在,疯狂地甩动着身子,把身上的泥垢都甩到墙壁上。应该把它放在一个盆子里,让我来吧。你去整理一下自己的东西就好了。等我洗过了狗,走进她的房间,看到一派混乱的场面。我说,以前也这样乱吗。她说,刚才还好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越整理越乱了。纸张在空中飞舞着,过了很久才缓缓落在地上,屋子里有一股复杂的气味,我打开窗,窗玻璃也很模糊,我用抹布擦了一回。她说,外面的空气太新鲜了,外面的天空也很明净,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天空受到了污染,没想到是因为自己的窗子不净。我安慰她说,没关系,只要你的心里净就好。
米姐说,从小,我就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人,可能因为我过分注重了自己的内在而没有功夫去在意外在,我有时候会被人说邋遢。但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你知道吗,西藏的人洗澡就不多。我还能举出王安石的例子,他长时间地不洗澡,甚至不漱口不洗脸,更不会换衣服,衣服上溅满了各种汁液。我们都是同一类人。我说,是的,是有许多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是值得尊敬的。你们是能够专注自己内心的人。我也很佩服你们这样的人。她说,可是,我们的自理能力似乎不如常人。我说,凡事都是有两面性的,没有人能够拥有全部。平时幸好有老黄照顾你,你是幸运的。她说,老黄是很好的,但他常常出差。
老黄问我米姐的情况,我说,我帮她做了一些家务,她的自理能力确实很差。老黄说,这正是我喜欢她的一点。我问,为什么。他说,我从小就喜欢收拾东西,不仅收拾自己的,也收拾别人的。越乱我越喜欢。看着我不解的表情,他继续说,收拾完我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我感到自己是天底下最会收拾东西的人,我能够将它们一件件放在合适的位置,不是谁都有这样的耐心与能力的。比如说叠衣服,有人叠着叠着就不耐烦了,就开始将衣服胡乱卷起,塞到衣柜的某个角落中去,而我,就坚持不懈地将每一件衣服都按照刚买回来的样子叠好,有人说,看我叠衣服都是一种享受,我不紧不慢地叠着,每个动作都自然而放松,好像全不费力,配合着呼吸的韵律。好像下雨会产生白噪音一样。他沉浸在对于自己叠衣服的描述之中。我连连点头说好。最后他总结说,我们每个人都要有耐心去叠衣服,因为耐心就是从一点一滴的小事中培养出来的,成功也是要靠一点一滴的积累。对此我没有异议。我说,那么,你们俩是天作之合。他说,是啊,上天让我遇到了她。我们都是幸运的人。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这几天任务比较多,一时半会回不来。你想我了吗。我说,还好,不过我可以你那里去找你。他说,欢迎欢迎。
我第二天就出现在他出差的城市,和我的城市大同小异,都是一样的钢筋水泥建筑与车水马龙的街道。到任何一个地方都像是回乡,反而让回乡变得像是离乡了。即便身在故乡,也难免有一种漂泊之感。他来车站接我。回到他住的地方,他亲自下厨,向我展示了他非同一般的厨艺,他说,要讲究不同菜之间的搭配,比如尖椒与花蛤,牛肉与土豆,虽然是普通的食材,但也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我说,那么,你是厨神了。厨房也很干净,刀闪着明晃晃的光,好像是新买回来的。他说,你猜对了,就是新买的。没过多长时间,他端上菜,一股香味弥漫开来,还有洁白的米饭,好像一粒粒小珍珠。我们坐下来吃饭。他说,给米姐打一个视频电话吧。于是接通电话,米姐和他打招呼,抱怨他没有更早给她打。老黄说,刚才做饭来着。你吃什么了。米姐说,我随便吃了一些家里的零食,味道不错,狗也吃了很多。老黄吃了一惊,不会是放在次卧地上的那盘咖啡色的狗粮吧。米姐吃惊地问,什么,是狗粮吗,算了,不说了,反正吃饱了。老黄说,零食在冰箱里,你应该打开冰箱去找。她说,知道了,我知道冰箱在什么地方。但你知道吗,冰箱里有一股腐败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老黄问,啊,你对冰箱做了什么吗。她说,也没什么,我觉得冰箱有点吵,我就把插头拔了。老黄跌足叹息说,怪不得,没电了肯定不能运作,东西就容易坏,你赶快再把插头插回去吧,记住插的时候不能把手指伸进去,还有,必须是干手。然后把有味道的东西从冰箱拿出来扔到外面。在一边的我忍住没有笑出声。通话结束后,老黄长舒了一口气说,太不容易了。好像是和幼稚园小朋友说话一样。不过米姐在她的专业领域真是没得说。我们吃完饭,我帮他洗了碗。他做了一会工作,不觉已是天色沉沉。他说,我带你去外面看一看这里的夜景吧。我说,这里和我们的城市相差不多。他说,我带你去一个不一样的地方。我们走到外面,灯光光线将整个城市连成一片,好像处在幽暗的海底,而灯光是其中游动的鱼。整个夜晚都在如海水浮动。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车辆奔突,音乐乍起乍落。我们来到一座废弃的建筑旁,楼上的两根柱子似已残破,外表的漆饰渐次脱落。他从一个角门钻进去。我问,这里为什么荒废了。他不说话,我跟着他继续往前走。进入大厅之中,虽然黑魆魆的,但还是能感到这里的空旷。他好像说了一句什么,但我没有听清。我问,你说什么。他说,我什么都没说。我们的说话声有轻微的回声,这里倒很像电影院。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可以看清黑暗中的一些轮廓。墙壁侧边似乎有几个油桶,另一边似乎是几个衣架,上面或许还挂着一些衣服,看不分明。我问,这里住着人吗。他说,可能吧。你来过这里吗。他说,没有。我要打开手电筒,他说,先等一等。不久我们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整个氛围让人想起鬼片或者黑帮片中的场景。对方或许拿着枪或者别的什么。我低声说,我们走吧。他用手指示意我不要说话,我们蹲在角落里。那人在这里来回走了半圈,就卧倒在一张垫子上。大概是一个流浪汉。那人问,是谁。我们不得不站出来。那人也站起来,向我们缓慢地走过来,可以看到,他的肢体嶙峋,好像一个伶仃的圆规在向我们走来。我打开手电筒,在他前面不远投下一束光柱。借着光束,我们大致看清了他。他穿着褴褛的衣服,头发乱蓬蓬的,似乎是一个乞丐。我问他在这里做什么。他说,我在这里练武功。什么武功。他说,我在练一门不知道名字的武功。他又问我们,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老黄说,没什么,来看看,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说,来了没几天,这里倒是很适合练功,说着他倒立起来,他还会倒立着走路。他又一连翻了几个跟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问老黄,是啊,为什么要来这里呢。老黄说,他之前路过这里想进来,但是没敢进来。不过这次既然来了,就多看一看吧。我们找到楼梯,有的楼梯只剩一半,我们借着手电筒的光走上二楼。二楼飞出一只蝙蝠,还有一声凄厉的叫号。老黄和我对视了一眼,我们继续向前走。
这让我想起来一个小时候看过的不知道什么名字的电影,一个人准备复仇或者挑战,敌人用美人计,他没有屈从,美人果然身藏暗器,房间里似乎还有一只豹子还是什么,记不清了。次日他便走进一栋楼中去,每一层都有一个打手,愈上愈难,他将他们一个个打败,终于上到最高层,赢得了自己的胜利。像是一场通关游戏。
但二层似乎没有人。有一些椅子,散乱地摆着,还有一些大箱子,里面什么都没有。还有一些破碎的碗碟。角落还有一张台球桌,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台面缺了一角。我们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可以看到细细的尾巴在箱子后面闪现,是老鼠。老黄说,为什么没有猫。我最害怕老鼠了,他说,小时候有一回老鼠不知道为什么钻进了我的裤子里,吓得我差点尿了裤子。我则一点也不怕,只是觉得恶心。老黄说,我们走吧。
下楼时候,刚才的声音叫住了我们。他说,你们不多待一会吗,这里的环境真是很不错。是刚才那个声称练功的流浪汉。我们说,有机会再来,祝你好运。
我觉得这里也没有什么让人惊奇的地方。走出来,老黄对我说,只有夜晚才能看到这栋楼,白天根本找不到。我说,你在开玩笑。老黄坚持说自己说的没错,让我不信可以白天来找找。
次日老黄去上班了,我想起来昨天他说的话,便一个人走到外面寻找那栋楼。沿着昨天的记忆。确实没有找到。为什么,我问他,难道这座城市是一座迷宫。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的好奇心太强了。这里或许根本没有这样一栋楼。我惊奇地问,没有吗。
此后在老黄这里的每一天,我都在想着这个问题,老黄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说,米姐问你去了哪里,她有事想要请你帮忙。我问,是打理卫生吗,我以后可是要像钟点工一样收工资的。他摇头说,不是,她说是单位里的事,她没联系你吗。我说,我没看手机。打开手机,里面积压了许多消息,一些人问我在哪里,一些人问我另一些问题。我回复了一些。说,我明天回去。
米姐问我去哪里了,我说,去找了一个朋友。你需要我帮忙做什么呢。她说,其实也没什么,而且现在似乎也不用了。已经有人帮忙解决了。即便如此,依然谢谢你。我说,没什么。我之前也常常帮助别人。她说,不一样。我说,全都差不多。因为每件事都有一些相同之处。通过一件事你可以想到另一件事。但有时候不能反过来想。就是这样奇妙。她说,不过,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也许可以帮助我。我问,什么。她说,帮我杀一个人。我吃惊地看着她,她说,我是开玩笑的。没有人愿意为别人杀人,除非他是刺客或杀手。到底是什么,我问。她说,我还是不说了。我说,你痛痛快快地说吧,为什么总是吞吞吐吐呢。她说,好吧,我想说的是我想要请你帮我把别人借我的钱要回来。我抱着双臂说,性质和刚才的差不多嘛,感觉好像是讨债的黑帮一样。她说,这几天缺钱用,我就想起来了,虽然也就几万,但总归可以急一时之用。我说,债主是谁。她说,他叫大名。她将大名的住址与电话都给了我。我问,你之前找他要过吗。她说,我前几天问了他一回,没有直接点明,但他回答得躲躲闪闪,似乎不大想要还。我问,你有借条吗。她说,之前觉得关系熟络,不用也可以。我想了想说,没问题。我会让他把钱还给你的。不过你平时不是很厉害吗。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办到的事。一个人觉得很难的另一个却觉得很简单。我恰恰不擅长此道。
没过几天,米姐给我打电话,说,谢谢你,大名把钱还给我了,你真是太厉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说,方法不重要。她又问,你没有对他动粗吧。我说,怎么会,我是一个文明人。
老黄出差回来,米姐在饭店订了一桌饭为他接风洗尘,邀请了我和其他几个同事。我们一起在餐桌上推杯换盏,老黄看起来很平静,笑得也很平静,似乎有些腼腆。我和老黄并不表现出过于的亲密,在米姐面前,我们像是用暗号接头的地下党。我们甚至表现出某种疏离,好像很久没有一起见面的朋友那样。我们稍微握了握对方的手,而后坐在自己的位置,并不相邻。对方如果说话就会聚精会神地去听。
老黄的一个眼神我就能体会。他眨眨右眼约定我们一起去厕所。在卫生间里,我们站在相邻的小便池,他的左手还拿着一杯酒。我问,你怎么还拿着酒。他说,是啊,我竟然拿着酒,忘了放了。我掏出一根烟,夹在嘴里,摸摸口袋,忘了拿火,我问他,有没有火,他让我帮他扶住鸡巴,我用左手帮他扶住,他取出火,我凑进去点上,因为右手抽烟,左手帮他扶着,我自己的便没有人来扶着,我说,你也帮我一下,他便用右手也帮我扶住。我们同时小解完,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帮助对方抖了抖多余的尿液,他的更黄一些,我说,老黄,多喝水呀。他点点头,接着我们穿好裤子,一起向外走去。即便在私密的厕所,我们也并不多说,有一回他说,隔墙有耳呐。当我们从厕所出来,果然看到外面围着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见我们看着他们,都纷纷散到一边,但没过一会就又聚拢起来。好像夏天午后阳光下密集成一团的飞虫。
米姐似乎有些察觉,她说,老黄,我看你和王二倒像是很有默契。老黄说,没有,我们只是普通朋友。米姐没有再追究。老黄对我说,我们的交往应该更加隐蔽一些,她的直觉太灵敏了,在她面前,我们几乎什么都没做,但她就感受到了。我边抽烟边问,你没问她为什么那样说。我问过了,他说,她说没有具体的原因,就是凭感觉。我们两人像是两个逃避警察的罪犯一样说着秘密的话。该不会是被窃听了吧,两大口吸完了烟,我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气,用拇指与食指捻灭烟。他说,我也想到了,找了找,没有发现。
老黄看起来还是有些惶恐,他在害怕什么呢,害怕米姐和他离婚,还是一种没来由的想象中的害怕。我问他。他说,大概是后者吧,想象不出后果的恐惧才是真的恐惧。可是没有一点根据呀,我说。他摇摇头,说,不需要原因。这就是生活的奇妙之处,因为什么都不需要原因,或者原因早已在我们意识之外,或者原因在结果之中,结果在起因之前。
老黄害怕得整夜睡不着,即便是出差时候,离米姐很远的地方。他在深夜给我打电话,说,真是太抱歉了,打扰你了吗。我说,还好,你还是睡不着吗。他说,是啊,我现在已经换了十几种睡姿了,还喝了一片安眠药。我说,你试试什么都不想。他说,不行啊,我一躺下就想要想各种的事情,但都没有头绪,因为它们都被笼罩在一层恐惧中。是什么让你这样恐惧。他啜泣起来,说,是她。我问,可是你们很爱对方,不是吗。他说,就是因为爱,如果不爱,大不了离婚了事,但就因为爱,爱是一件让人快乐又让人痛苦的事。我说,和我有关系吗。他说,大概有一些吧,但我并不是说你。没有你我更无法面对她。
从老黄的话中,我感到自己好像是他的一个面对米姐的受力点,支架,跳板,桥梁,隧道,或者杠杆。
但完全没有来由。我问老黄,你会因为做错事被惩罚吗。他说,会的,但又没有那么简单,我想这其中大概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联系,就好像是佛教说的因果,你知道吗。我问,那是什么。他说,就比方说,当我说了米姐一句坏话,或者做了一件让米姐觉得不舒服的事,米姐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我就会有不好的运气。我说,看不出来,老黄,没想到你是一个迷信的人。他苦笑说,人总要相信些什么。没有人什么都不相信的。
老黄沉吟了一会,说,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我爽快地说,好。他说,这是为了更长久地一起。我说,我知道。他说,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米姐有时候会用我和老黄谈话的只言片语来问老黄。老黄于是问我,你是不是把我们之间的话告诉了她,不然她为什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连每个语气词都一样。我说,是不是你的错觉,或者她确实在监听着我们的对话。我们应该减少联系。我说,或者用暗号,摩尔斯电码。他点点头。
但有一天,米姐说,你们是不是学了一些电码什么样的知识,我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你呢。我说,我一点也不会。她说,你总是很谦虚。其实你很可以骄傲的。毕竟你们都是博学的人。我忙摆手说,那倒没有。她又问我,但我有一点不大明白,你说老黄为什么会怕我呢。他在外面其实是一个很威风的人。她和我讲了关于老黄的一件事。她说,老黄在街上骑车时候,一个汽车司机向他吼叫,老黄下了车,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径直将车举了起来,像是一个举重运动员,双臂的血管紧绷。司机的脸都吓得变绿了,大喊,好汉饶命。老黄问他错了没有,司机忙说错了,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老黄说错了应该怎么做。司机忙说,给您赔礼道歉。老黄将车放下来,扬长而去。
我问老黄,你有很大的力气吗。他说,大概有的。我又问他,可你在米姐面前就像一只小猫。他说,因为我确实是小猫。我有时候会假扮成小猫,我在客厅里喵喵地叫,米姐这时候就会很开心地将我抱住。事实上,我就像一只大猫,像是山猫或者老虎豹子那种。这样她就可以将我当作抱枕。
我们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有时候一周不说一句话,有时候整整说一天,为了避免米姐发现,我们住在很远的旅馆。但老黄还是疑神疑鬼地,他透过拉紧的窗帘说,你看,外面那个身影不正像米姐的身影吗。我看了一眼,说是有一些像,但并不完全一样,没关系。
回到家,老黄心甘情愿地做着家务,他说,我越来越喜欢做家务了。做家务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一种升华,做完之后,我觉得整个人都变得更加高尚了,对社会也更加有益了。就像一个益虫。我大笑,难不成你以前是害虫。
在诉说的时候,老黄喜欢躺在床上,双手叠在脑后,将双腿弯曲交叠起来。他的大脚拇指有时候会很性感地动一动。窗帘外的光时明时暗,到了夜里就完全暗下来,让人心中有一种意外的安详之感。
他有时候也会依偎在我的身前。他默默地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吗。我说,永远。他坐起来,认真地看着我,好像要从我的脸上寻找一种确信。他点燃一根烟,说,出去走一走吧。
老黄走路的时候双手放在兜中,好像一条左右摇摆的溯流而上的鱼。
米姐的电话如同一阵雨一般落下来。老黄却没有接。我问,你为什么不接。他说,我想要和你共处美好的时光。我不想让任何人打扰我们。于是我们身边便如画下了一重结界,我们只注意到对方,对方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都在我们心中激荡起长久的涟漪。
但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我们不得不在分离中品味分离的滋味。老黄出差时候,对米姐说,我在疯狂地思念你。其实他是想对我这样说。这我是知道的。米姐说,我哪里知道你在思念谁呢。
当然,人们大多以复数存在着,我也有自己的妻子。但每当和女子在一起,总觉得不十分惬意。我的妻子常常抱怨我和她聚少离多。我说,人与人见面次数总是一定的,见一面就少一面。她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而老黄那宽厚爽直的性格让人非常信赖。他说,我就是大家的抱枕。
我问老黄,你还觉得害怕吗。他说,多多少少。但是也还好。可以忍受,生活就是忍受。
但有一段时间,老黄失踪了。有很长时间,我都联系不上他。米姐也问我,老黄去哪里了。我摇头。
风依旧吹着,米姐说,为什么风这么大。我说,风不大。她说,不,风很大。风把我的眼泪都吹出来了。我看着她的脸,说,可是你没有眼泪。她说,被风干了,你说老黄会不会回来。我说,或许我们应该报案。她说,再等一等吧。
我给老黄打电话,总是无人接听。我们去过老黄的单位,老黄的家,都无果。
我们正要去报警时候,老黄回来了。他说,好像梦游。我们问,你去哪里了。他又说,像梦一样。你们知道梦的颜色吗。米姐疑惑地看着老黄,她怀疑老黄得了病。她伸出手指问,这是几。老黄说二,这是几,三。
老黄说,我是说真的,我梦到一座巨大的宅院,里面的人很多,都穿着类似的衣服,他们把我拉进去,给我一套相似的衣服让我换上。我跟随他们走进厨房,许多人围坐在桌子上,我便和他们一起吃饭。我问这是哪里,他们没有人回答我。大家都在默默吃着,连动作也相似。我要往出走,但门口两个膀大腰圆的人拦住了我。他们说,不要走。我就又回去。吃完饭大家一起劳动,从货车上往下搬东西,很累,我流了很多汗。肚里没一会就又饿了。我问,什么时候开饭。他们不说话。大家好像都处在梦中一般。我大喊,喂,醒醒啊。他们都不理睬我。一个人走过来,让我不要说话,好像我们正在图书馆一样。我继续埋头干活。阳光渐渐上移,我感到越来越热,但他们好像没有温度与感受的蝾螈。我问,你们为什么不热。一个说其实并没有太阳。终于又到了饭点,我们一起围在桌子边上,我看到外面又有新的人走进来。他们也一副懵懂的表情。等到晚上休息时候,大家都陆续走入一个宽大的宿舍中,是一个大通铺。大家好像一根根木头一样。我想要跑出去,但这里的门向外锁住了。第二天依旧重复着第一天的工作。不知道重复了多少天。直到我看到一道墙壁下有一条通往外面的河,一天晚上我脱离回去的队伍,跳进河中。这时候有人大喊,有人跑了。很多人朝这里涌过来。幸而我的游泳本领很好,没有人能追上我,他们朝我抛掷石块,我都灵活地避开了。但就在我快要解放时候,一根水草缠住了我的脚,我从裤子里摸出一把昨天捡到的剪刀,将水草剪断。他说着拿出一把剪刀,说,就是它救了我。
米姐没等听完就抱住了他,摸着他的头说,让你受委屈了。我问老黄,你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吗,我们应该举报他们。老黄说,也许是一场梦,根本没有这个地方也未可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了防止触及他伤心的回忆,我便不再问及。米姐说,不管怎么样,人回来了就好。老黄,我以前总想着让你怕我,让你听我的,但现在我决定对你更好一些。你有什么愿望,尽管说出来。老黄低声和我说,原来失踪是提高家庭地位的好方法。你在说什么,米姐问。他忙说,没什么。
米姐看着我们两人。老黄有些慌张,他将头低下来,好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但米姐走过去,将他的脸捧在手上,吻了他一口。
老黄从此便不去工作了,他躺在家中,什么也不想做。他偶尔跟我打电话时候,总是说不能感到生活的希望。我说,站起来,老黄,我永远支持你。他露出轻蔑的笑,说,不必了。米姐劝老黄起来走一走。老黄一动不动。米姐吓唬他,老黄依然如同磐石。
老黄像是变了一个人,米姐对我说,我觉得应该带他去医院看一看,上次他说的大概也是自己的幻觉,他到底去了哪里,受了什么样的刺激呢。我说,米姐,不必着急,老黄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开吧,慢慢就会有改观的。
我买了水果去看望老黄。老黄躺在床上,病恹恹地。见了我,他勉强抬起上身,说,你来了。我说,你好像瘦了很多。他说,我不想吃饭,什么也不想吃。我说,或许你应该吃一些水果。他说,是的,我应该吃一些什么。米姐和我说,他前两天竟然吃木头,你敢信。木头也很有滋味,老黄说。我摸着老黄的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是一弯养着蝌蚪的水,并不显得迟滞。我对米姐说,让我和他谈一会吧。米姐默默退出去,将门关好。我问老黄,你没有事吧。他的声音变低了,我只能将耳朵靠近他的嘴。他笑着说,我想要死。我吃惊地看着他,问他,为什么。他嘿嘿地笑着,什么也不说了。
我走出来,对米姐说,确实有一些问题,应该去看一看。米姐流着泪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变得这样。
我和米姐带着他一起去郊区中的精神病院,但事先没有告诉他。病人与家属在医院的走廊中来来往往。一些病人眼睛中没有一点神采,还有一个双手似乎被铐着,露出邪气的笑容。
医生说,有什么表现。医生说,你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医生开了个单子,说,去做这些检查吧。单子上面的油墨味还略有些湿。
做过检查,医生问老黄,为什么。老黄也说,为什么。我他妈怎么知道为什么。
回去后,我对老黄说,你今天生气了。他说,没什么,我只是偶尔不开心。我知道你们去了哪里,我不是那里的病人。我很健康,也很清醒。他说着从床上跳起来,好像从蹦床上跳下来一样,离开床,半拖着鞋,腰上还缠着一根毛巾,冲出家门,疯狂地跑了出去。我和米姐追出去,大声喊他,你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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