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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大业 一半贞观 隋炀帝的幸与不幸

 nzpeach 2021-06-22
《望野》 杨 广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
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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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炀帝这首诗触景生情,“消魂”借取于南朝诗人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两句,足见他对汉文化的熟稔和向往。
从现存的文章诗稿看来,杨广绝对算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甚至连李世民都称赞:“文辞奥博,亦知是尧舜而非桀纣,然处事何其反也?”
这么好的诗之所以知者甚少,多半是后世偏给了隋炀帝一个“桀纣”的恶名。真实的历史是否如此?则要从他是否弑父杀兄说起。
开皇元年(581年),隋文帝称帝的时候,立杨勇为太子,杨广只是晋王。
其时,太子杨勇获得了关陇集团中多个力量的支持:包括高颖高颍、虞庆则为代表的关陇旧勋;太子妃元氏和宇文家族;隋皇室诸王;京兆韦氏、陇西李氏、河东柳氏、弘农杨氏等望族,因而成为隋帝国中央的第二个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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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皇五年冬至,大兴城内发生了朝臣“集贺东宫”的僭越事件,次年洛阳又有个叫高德的人公开表态,要求隋文帝退位,让太子杨勇继位。
这些都让隋文帝深感不安,他试图通过杀一儆百的方式警告关陇集团中的反对派,通过限制东宫权力来减弱太子勇的威望,但适得其反的是,在杀掉王谊之后,东宫和反对派阵营结合的更加紧密了。
 开皇八年,隋文帝任晋王杨广、秦王杨俊和越国公杨素为行军大元帅开始伐陈,势如破竹,一年功成。
晋王广以扬州大总管的身份经略江南,变铁腕镇压为安抚,大量笼络启用江左士子。
被新近启用的这些江左名流包括:南朝梁明帝后裔萧瑀、孝明帝孙萧铣,虞世基我们所熟悉的大书法家欧阳询、虞世南;大书法家褚遂良的父亲褚亮等一批贵族精英。
特别是启用萧铣之后,晋王广几天就赢得了数万人的归附。
经略江南十年,在关陇集团、山东集团之后,第三个政治集团进入了隋的政治舞台,悄然改变了原有的平衡。
建造隋文帝所向往的文治帝国的密码,居然掌握在晋王广手中。
也许他认为,晋王广比太子杨勇更有决心和实力对抗关陇集团势力、推进隋帝国去鲜卑化的改革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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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太子勇的地位岌岌可危。
其间,晋王广迎娶兰陵萧氏为妃。兰陵萧氏开基于东海郡兰陵县的望族,初次兴起是源于西汉宣帝时期的大臣太子太傅萧望。后东晋南渡江左,是中国古代顶级门阀之一,因而晋王广得到了一大批江左贵族集团的拥护。
对此,隋文帝也十分满意。
太子勇处理家务事,远不如他的弟弟有政治智慧。
他非常偏爱的云妃不过是被北魏所灭的匈奴夏宗室赫连氏之后,为此居然气死了出身鲜卑皇室独孤氏的太子妃元氏。作为太子勇的母亲,独孤皇后认定是他与云妃合谋害死元妃。
皇后的震怒,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开皇二十年,经过缜密准备,隋文帝终于易储,废太子勇为庶人,改立晋王广为太子,册封萧妃为太子妃。
杨勇、杨广兄弟的太子位之争,其背后则是坚持或者放弃关中本位政策之争,是强大后者弱化关陇集团势力之争,同时也是北周、北齐和南陈所遗存的三股政治暗流在隋帝国政治舞台上的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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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陇集团势力暂时被边缘化,隋文帝和杨广父子如愿以偿,看似赢了——战利品不过是未来隋帝国十八年江山。
下面,隋史上最大的谜团开始了。 
 对于太子广弑君父的指控最早见于《资治通鉴》所引《大业略记》的记载:“帝乃召蔡于别室,既还,面伤而发乱,高祖问之,蔡泣曰:'皇太子为非礼’。高祖大怒……帝事迫,召左仆射杨素、左庶子张衡进毒药……而高祖暴崩。”
很显然,《大业略记》所载是不可全信的。
要知道,在《隋书后妃·宣华夫人陈氏传》里关于“调戏未遂”之后的事情,当事人是这么说的:“太子遣张衡入寝殿,遂令夫人及后宫同侍疾者,并出就别室。俄闻上崩,而未发丧也。”
隋出于魏、周,胡人“父死妻母、兄死妻嫂”本是常例,何况身为太子的杨广和权臣杨素已经控制了宫廷和朝局,实在没有必要冒弑君的风险。
再看被指控为弑君执行人的张衡,他死后,唐高祖李渊对其不薄,“赠大将军、南阳郡公,谥曰忠”。
如果张衡真的弑君,唐高祖还为他平反,等于是鼓励大唐的太子及诸王幕府同样炮制,可见张衡弑君说不可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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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情况大致是,独孤皇后薨逝后,隋文帝则沉溺于后宫,导致健康出现严重问题,只得将政务尽付太子,归于仁寿宫休养,最终病死。
至于后世关于杨广弑父的各种版本的说辞,并不起于当时,而是后世,包括唐朝的建立者对隋炀帝的抹黑。
新朝取代旧朝,必然要制造出若干合法性,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将旧朝末世之主妖魔化,这一特点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夏桀宠妹喜失朝,殷纣宠妲己亡国和周幽王宠褒姒丧邦,这类故事如出一辙,惊人的雷同自然降低了可信度。
太子广即位,即隋炀帝,改元大业,立即矫文帝诏,赐杨勇死。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隋炀帝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也是营建新的宫室,打造新的政治中心。无论是他父亲修建大兴城,还是他修建东都洛阳,都是致力于摆脱、甚至制衡关陇集团势力的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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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点上,隋炀帝比他的父皇走的更快、更远。
彼时的长安乃国家重地,天子宫禁所在,是西魏以来关陇集团的根脉所系,大小官僚门阀盘根错节,始终在这片土地上积蓄能量。
更重要的是,自西魏到北周以来,关中本位政策一直是国家战略,但拓跋宏和隋文帝都看到了更为先进的文明维度,正如当年建设周礼的周公旦一样,他们需要一个长治久安、繁华富庶的国家。
隋炀帝更是近距离的看到并倾倒于江左汉人社会的文明里——要知道他本就是一位才华横溢、具有艺术气质的诗人。
隋炀帝希望营造东都洛阳,脱壳于关陇,并利用山东集团和江左集团反制关陇,只有这样,才能碾碎阻挡他构建文治帝国道路上的绊脚石。
不能说隋炀帝没有汲取北魏孝文帝拓跋宏迁都的教训,他也并不敢玩迁都洛阳的游戏,仅仅是再造一个东都洛阳,谋求与长安达成一种平衡。
另一个办法是开边衅,通过与林邑、吐谷浑和高句丽的战争逐步减损消耗关陇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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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隋炀帝也诛戮陈旧势力,先后以各种罪名将高颎等关陇贵族处死;他也改良科举制度,打开寒门士子向上的流动通道;他修建大运河和广通渠,使长安可以通过漕运联系山东、江左地区……
隋炀帝希望通过这些措施,假以时间使关陇集团急剧边缘化,从而在无冲突、不流血的过程中完成改革,就像随后贞观到武周的政治作为一样。
单项看以上举措,似乎都是没有错的,非但无错,而且看起来都是“圣君”之举,但如果这些政治措施在同一时间齐头并进,就等于将所有的既得利益者推向对立面。
直到隋炀帝废除了九等爵,只保留虚化的“王、公、侯”爵的时候,就等于彻底切断了关陇集团下一代子弟通过袭爵而出身,继承权力的机会,这是对隋政权严重的撕裂,最终导致其身死国灭。
大兴土木,营造宫室,开挖运河,造成了山东地区的空前压力,民变首先在这里出现了。
大业七年(611年),山东邹平铁匠王薄发动首义;同年,山东平原刘霸道、河北漳南孙安祖、北景脩人高士达相继起义;在这个过程中,关陇集团这支军事力量保持了“理所当然”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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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大业九年,大规模民变遍布山东、河北,民变力量发展到百余支,人数百万,几成燎原之势。
在隋炀帝第二次出征高句丽之际,关陇集团才解除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过,不是镇反,而是造反。
时谶:“李氏当兴”。
去除迷信的成分,谶语可被视为一种隐晦的共识。隋炀帝因为这句话,果断诛杀了开国勋臣郕国公李穆之子李浑,并且对“八柱国”李虎、李弼之后李渊和李密高度戒备。
但按照二李当时的影响力,还不足以被关陇集团选作代言人。
第一代言人是出身弘农杨氏——越国公杨素的儿子杨玄感,凭借其父的威望,李密成为核心参与者,其他如韩世谔、斛斯政、李子雄等也都参与发难。
李密给杨玄感献上、中、下三策。
上策是袭涿郡,目的是困隋炀帝于关外;
中策是克长安,占据关中形成对峙;
下策是打洛阳。
杨玄感果断的选择了下策,最终也果断的兵败身死,关陇集团的A计划就此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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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B计划随即启动。
大业十三年,唐公李渊以“匡复隋室”的名义正式起兵。他比杨玄感聪明的地方在于没有打乱仗,而是直驱关中,力克长安城。
这也是李密呈献给杨玄感三策中的中策,其精妙之处在于,掌控关陇集团的根脉,就控制了在隋炀帝身边的属于关陇势力的骁果军。
这个事情搞的非常顺利。
起兵五个月后,李渊就攻陷长安,立隋炀帝之孙杨侑为帝,即隋恭帝,改元义宁。而后,李渊假隋恭帝进封自己为唐王,完全控制了关中局势。
此时,群雄割据之势已成:杜伏威破隋陈棱称总管;窦建德称长乐王;余圆朗称琅琊王;卢明月称无上王;梁师都据称梁帝;刘武周称永乐王。薛举起兵称西秦霸王,旋改称秦帝;李轨称河西大凉王……
而李密也成功加入了瓦岗军,并夺取了这支山东豪杰武装力量的领导权,称魏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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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陷江都(今江苏扬州)的隋炀帝鞭长莫及,望江兴叹,也许就在此时此地,隋炀帝写下了如此的句章。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
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
他之所以放弃长安和洛阳,逃到南方,大致有这样几方面考虑:
一是北方以李渊代表的关陇集团和李密所统领的山东集团全部反叛;
二是灭陈之际,他在江南经营十年,并取得了江左集团的拥护;
三是随时做好划江而治,重回南北朝的打算。
但他不大清楚他贴身的骁果军的想法。
这是支由关陇集团虎贲郎将司马德戡、拓跋皇族统领的禁军,由于都是关陇子弟,在长安沦陷后,军将更为思念家乡,加之担心隋炀帝对关陇子弟失去信任,借助江左军事力量对其进行绞杀,因而司马德戡等推宇文化及为首,煽动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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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十四年三月初十,叛军突袭击败了江左军事力量,进宫生擒隋炀帝。
其实,隋炀帝早就做好了身死国灭的准备。
《资治通鉴》载,一日,隋炀帝照镜子时说:“好头颈,谁当斫之。”
自知命不长久的他,甚至安排宫人准备好毒酒,并吩咐,“若有贼至,汝曹当先饮之,然后我饮。”
使用“贼至”一词,隋炀帝应该是防备自己落入民军之手受辱,却万没想到是自己的禁军。
他至死没有明白这个道理:哪里有什么农民起义,舞刀弄枪的都是以各门阀为代表的大地主集团;要他命的根本不是什么刘霸道们,而是关陇豪强。
而今,叛军当着隋炀帝的面,斩杀了他十二岁的小儿子赵王杨杲,而后准备弑君,此时的隋炀帝倒是显示出圣主的威严,大喝一声:“诸侯血入地,尚大旱,况天子乎!”
死,和生一样,隋炀帝都要保持一个皇帝的尊严,一个可汗的尊严。
奈何持鸩酒的宫人早已无踪,隋炀帝只得解下身上的丝带,任关陇叛军绞杀。讽刺的是,隋文帝、隋炀帝都死了,但这对父子立志想摧毁的那个集团却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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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造东都,还是开运河;无论是战突厥,还是征高丽;
无论是开科举,还是任南士;无论是去关陇,还是借山东;
杨氏父子所做的,都是他们不得不做的事情,他们亲戚家的孩子李世民也做了同样的事,不同之处就在处理“关陇”二字的微妙差别,于是派生出大相径庭的两个结局。
沉痛的那个叫大业,繁华的那个叫贞观。
两个月后,隋炀帝被弑的消息传到长安, 唐王李渊逼宫借禅于隋恭帝,取国号唐,建元武德,是为唐高祖。
好吧,无论如何,一个传奇的时代终于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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