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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散文:《小楼春雨:黄裳》

 山间溪流阅览室 2021-06-23

小楼春雨:作者:黄裳

  

  虞山春

  一

  第一次游常熟,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印象早已淡漠。只记得王四酒家的黄酒味道很好,那鲜红的“血糯”也实在甜得要命,此外就再没有剩下什么别的记忆。

  但也约略记得在剑门侧边的拂水岩上,的确遇见过一阵风来,水花扑面有如水雾的奇遇。

  十多年来,从书本上逐渐增加了对常熟的认识。日益淡薄下去的实际印象慢慢由不少历史事实填补起来,增加了一些特异的色彩,常熟在我的头脑里逐渐变得更有吸引力。因此,几天前朋友打电话来说要组织一次常熟旅行的时候,立即答应了,而且为了动员妻一同前往,把“拂水”的“神话”夸张了一番,说得神乎其神。

  一早四点钟就起了床,赶到集合地点,刚好准时在五时开车,出了上海市中心,穿过北站,向嘉定的方向驶去。一路上满眼娇黄的菜花,紫红得有如一片片地毡似的苜蓿花,和一片片麦田,一块块整治得十分齐楚的早稻秧田,眼睛觉得顿时清亮起来。那空气也清新得出奇,好像在城市就根本无从享受到似的。

  车过南翔,古漪园的大门一闪而过,不久就是嘉定。这已经不再是三百年前侯峒曾、黄淳耀们抗清死守的那座古城,也不是李流芳、程孟阳这些诗人画家聚居的水乡城镇了,它已经建设成一座近代化的城市。

  这在夜晚归车中看得更是清楚,电灯的行阵,汽车大约穿行了十来分钟才过完。

  再下面就是太仓,是复社领袖张天如和诗人吴梅村的故里,再走就进了常熟境,桥逐渐多了起来。经过了白茆港,这是顺治中郑成功的水师直抵京口那一役,在长江岸侧的联络据点之一;舍里,是有名的铁琴铜剑楼所在地……这样,头脑里的历史联想逐渐活动了起来,即将来临的虞山也显得更有吸引力。一直等到从一片平畴远处发现了淡青色似有如无的一抹远山,才惊叫起来:“看,那不就是虞山!”

  这种惊喜心情在游过滇黔山水的人看来是可笑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在江南这一片肥腴的土地上,是无从想象滇蜀山川的风貌的,于是人们看见了这样的小山,也不禁欢欣若狂了。这又可以使我们连想起一个有趣的事实。盆景,这种艺术形式就是在江南一带的城市里长大的,那原因恐怕也就在此。人们很少看见奇伟的山川,于是就只能在想象里勾画自己心目中理想的风景,借助于尺寸之地,点染、布置。

  但结果,这样培植起来的盆景,那气局不能不是狭小的。就连苏州那些著名的花园,那些放大了的盆景,也不能不是这样的。虽然,在另外一个方面,却达了艺术上崇高的成就。

  就在这样胡乱想着的时候,车子到了常熟,进城以后就停在著名的“言子墓道”下,也可以说就是虞山脚下。

  这是一座墓吗?还不如说是一座小山的合适。好久没有登山的人,看见这座排了整齐的石级的土山,也很有兴致地拾级而登了,而且流了汗,增加了喘息。这里有不少石坊是从明、清以来建立起来的,我没有抄下那许多石刻的横额和联语,总之,人们对孔子的这位得意学生是寄予了很高的敬意的。在孔门四大弟子中间,他是首席,而且是第一个把先生的教义带到江南来的。

  站在墓顶,吹着风,可以俯视整个的常熟。这倒是它很大的一个优点。可惜我们的导游人并不是一个历史家,否则他就会指点给你,在那一大片整齐清洁的瓦房中间,那里是维云楼的故址,那里又是翁同酥的故第,……那是会增添多少趣味啊!

  二

  从言墓下来就到公园里去吃茶。公园是新建的,但那山水亭树、树木溪池却都是多少年来培植起来的。在公园入门处,我们见识到著名的红豆,“红豆山庄”因之得名的红豆,可惜这只是六七尺高的一颗“样本”。

  坐在溪边的茶座上吃茶。这一带很像杭州孤山后山一带的景色,那参天的古树,那曲折的溪流,那高低起伏作势的山峦,都十分像。这原来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植起来的,只可惜不知道从前这曾经是谁家的园圃?

  提前了的午饭是在王四酒家用的。地方还是老地方,不过已经修饰一新了,楼上柱间悬挂着翁同酥晚年所写的一副对联:“带经锄绿野,留露酿黄花。”是刻在木板上,嵌了绿的。这怕是翁的晚年书法进入化境以后的最佳制作,比起后来在兴福寺里所见的一联高明多了。他是写苏字的,但又有一种颓放的腴美,好像一个吃醉了的胖老头儿。

  同座的一位朋友,他的祖父是曾经作过昭文县令的。其时正好是戊戌翁同酥“放归”之后,他负有“管束”之责。但一个小县令又怎能去“管”一个退归林下的大学士呢?那办法也很妙。大约每月一至二次,由县官盛服坐了轿子去拜访这位大学士,而主人则不得挡驾。入坐喝茶,胡乱谈上一通,告辞,然后由知县向上司递一个“翁同酥不曾生事”的报告,就完了。据说这位“常熟相国”晚年是经常住在“山里”的,其实就是山脚的花园里。但每月也必回城里住一两天,就为的是接受知县的“拜谒”。这位大令还请他写过一副对子,据说过了两天就很快地送来了。

  我也曾经看到过,上款是某某公祖大人之类很恭敬的称呼,但那字却拘谨得很,远远不及酒家里所悬的一联飞动而有姿媚。

  饭吃得并不满意,原因是油太多了。这里生产一种很著名的松菌油,的确是一种名物,散发着松子的清香。可惜的是每只菜都大量地使用了这种油,这就使人们有些望而生畏。本来打算来吃些清淡而别致的菜蔬的,得到的却是浓重而一般的食物,这就不能不使人失望。

  但那桂花酒却很出色,甜、香,隐隐有一种桂花的香气。

  三

  在没有太阳但颇郁闷的中午,开始爬山了。这就使那原来并不起眼的虞山,变得有些了不起,虽然说不上是怎样的崇山峻岭,想一口气登上绝顶,也还需要花一些力气。

  前山是并不出色的,特别是到了齐女坟前那块平衡的山坡上时,更感到枯燥。

  没有树,只有小小的幼松,此外就只有沙砾。但在这儿已经可以看到山脚下的田野和两块明净如镜的湖水了,看起来正像翠绿斑驳的丝绒毡子上面镶了两块透明的水晶。很有少不帆船,在湖面上恰似一束束黑色的流苏。导游人说“这是尚湖”,好不容易才辨清了那浓重乡音所表达的字样。“尚湖”!啊,在吴梅村的诗句里曾经出现过的,“春暖尚湖花”的尚湖。湖水的确是美,完全不曾辜负诗人送给她的华丽的词藻。

  正像一个刁钻古怪的美丽女人,永远不肯爽快地正面向人一样,虞山的胜处,就正是爬过了那平淡无奇的冈峦之后才能窥见。剑门、拂水,一下子都在眼前了。

  的确是突出的清秀,是一种几乎有些清冷的秀丽。那些削壁,那只有一线可通的、在峭壁上绽开的“剑门”。更奇妙的是展开在这一片削壁脚下的一片锦绣般的田野。尚湖,在这山巅高处是看得更清楚了。在飞机还没有发明的古代,人们也只有从这种高处才有可能鉴赏祖国的锦绣山河,难怪杜甫会唱出“会当凌绝顶”那样的诗句来对大自然发出充满喜悦的惊叹!

  剑门就在那山崖上面,嵌着两个朱红的摩崖大字,还是明代嘉靖中的刻石。站在只有几尺宽的山径上,要仰起头来才能仔细地看到它,而再一曲身,就是“下临无地”的空旷。

  这不禁使我想起也是十多年前的记忆来。同样也是一个阴阴的天色。

  但不是初春而是晚秋,我曾经走过四川的那个有名的剑门。那才是真正的剑门,那个“门”

  是两片奇峻的山峦组成的,不像这里,只是出现在一片山壁上的一条缝隙。过那个剑门的时候,我曾经暗诵着陆游有名的诗句:“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现在就不禁又想起了它。也就在这时,脸上感到飘拂着清凉舒适的雨滴了。

  四

  来不久细看什么“拂水”,赶紧躲进“报国禅院”别院禅堂里去听雨。这是又扫兴又有趣的。山中遇雨固然是增加了困难,但登剑门又怎能没有“细雨”呢?

  不需要好久,“细雨”已经变得有些近似大雨了,虽然还不曾到达“倾盆”的程度。

  喝着寺里淡淡的本山茶,听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神话”,忽然想起有些过去的文人写下的虞山游记,不禁有些好笑了。就连生活在清初的尤侗,在一篇虞山游记里,不但十分夸大地描写了这儿的风景,而且还说这座寺院就是当年钱牧斋的拂水山庄。记得后来有什么考证家根据记载纠正了尤侗的谬说,其实用不到考证,只凭常识也可以断定这种说法之无稽。

  钱牧斋虽然“风雅”,总也不肯把别墅造在这里。他还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超人”,柳如是怕也不肯在这里久住的。不但饮食使用等供应不便,也实在没有什么好玩,活动地区太狭小了。如果整天坐在剑门下面去望尚湖,也必然无趣得很,而且不要很久,就会弄得头昏眼花,弄不好还会落得一个忡怔之疾。

  还有一个很好的证据,是不久以前友人摄赠的一卷《月堤烟柳图》。

  这是柳如是的作品,前面有钱牧斋的题跋。他描写的还不过是拂水山庄的八景之一,画面里有长堤、小桥、桃柳、楼阁,柳荫之下还停泊着一只小船,这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山顶的格局。看起来,所谓“拂水山庄”多半还是在虞山之麓,虽然不能确指,像那公园左边一带,就很有可能。

  只有书呆子才会相信什么“入山惟恐不深”的鬼话,钱牧斋虽然口口声声说什么“投老空门”,但要他和和尚们一样住在庙里,怕是办不到的。

  收起租米来就不方便,更不必说交结官府包揽词讼了。

  这样想着,想着,窗外的而却越来越大了。终于听到了和尚的警告,看样子雨是不会停的了,而时间越久,山路就越滑,下山就越困难……

  这倒是十分别致的经历。当我们从后山小路冒雨下山的时候,尝到了很不平凡的滋味,倾斜的,几乎没有路径的,长满了各种树木草丛的山道,是那样难于伺应,往往要拉住了丛树的枝条才能放心地滑下去。

  但偶尔驻足休息时,就又看见了奇妙的景色,满山的浓绿一经雨洗都泛着油亮的光泽,山腰是一片迷蒙的雾,像围了一束轻绢。

  等回到“破山兴福禅院”时,人们的身上几乎都湿透了。

  这雨,的确落得有些扫兴,它打乱了原来的计划。本想拜谒新近发现而且重修过了的黄大痴墓和吴渔山的墨井的,也打消了原议。只在一家著名的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菜馆——山景园里吃了刚刚上市的鲍鱼,就上了汽车。

  雨,洒在公路上,洒在长着茂盛的农作物的田野里,洒在新兴的近代化的城镇上空。当暮色逐渐袭来时,当汽车从黑暗中驶近布满灯火的嘉定、南翔的外缘时,可以看见车窗玻璃上面布满了闪光的水珠,城镇的灯火也变得红红的了。没有这雨,是不会为夜晚归途增添一重朦胧的诗意的。等车子重新驶入黯黑广阔的田野时,就又猛地听见欢畅的带着金属意味的震耳蛙鼓,不用说,夜雨也为它们带来了很大的愉悦。

  一九六二年



  游邓尉

  今年的春天多雨,清明以前几乎有一个月没有睛过。老早就和盖叫天先生约好陪他到苏州光福去看“清奇古怪”四棵柏树,也就因为下雨的关系,一直拖延着没有能够成行。过了清明,天晴了,可是又突然热了起来,像是初夏光景了。今年江南的春天好像就是这么匆匆地过去的。

  我们坐在沪宁车上。盖老穿了一件呢夹袍,天太热了,他不能不把袍子脱掉。

  去掉袍子以后就露出里面白粗布的褂子,青绸裤和一双双梁的缎鞋。

  这个打扮看来如此熟习又如此陌生,也许在北京,北海还在哪里,间或还可以看到这样的装束吧?可是在上海,那简直就看不见。难怪盖老笑着说:“你看我这个打扮怪相不怪相?”这双鞋还是三十年前做下的,前几天才从箱子里翻出来。白粉底,黑缎面,高高的双梁,正像他在台上演《拿谢虎》穿的那双云鞋,虽然云鞋有花,又是紫色的。这双鞋配上青绸裤白布褂子,和他那白发飘萧的两鬓、紫红丰满的面庞配在一起是非常协调的。盖老今年六十九岁了,就在前一个月,他还在上海登台,一上台就又是“活武松”。奇怪吗?”没什么奇怪的。”盖老常这么说,“今天有毛主席吗,我老不了,还能再唱他几十年。只要能让我有登台的机会。”老先生用不惯我们常用的词“活在毛泽东的时代里”,但他的话就正是这么个意思。

  我们约好第二天中午在木渎的饭店里会齐,再一起去光福。盖老要我找两本书,考查一下有关光福的历史,这样玩起来可以更有兴趣些。

  我本来随身带了一本《百城烟水》,这是清康熙中吴江徐松和长洲张大纯所辑的地方名胜志。本来以为可以够用了,可是晚间枕上一翻,材料实在少得很,不能满足盖老的期望。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到人民路一带的旧书店里去翻看架上的旧书,找来找去才买到了两本铅印本的《光福志》,时间已经将近中午了。

  匆匆赶到阊门,汽车站上游人在排队,最早的班车也要下午两点才开,只好跳上一部三轮车,赶紧出了城。

  挺好的太阳,不像昨天那样晒在身上发烫,只引起一种暖融融的感觉。这才是真正的春天迎面而来的风吹在身上也觉得愉快。公路比去年前年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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