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的记忆——拜见菊坛名宿李慧芳

前言：本文作者为山东大学的王军老师，文章曾刊登在《山东大学报》2010年9月28日月末版《文史纵横》。京剧名宿李慧芳于2011年6月23日去世，明天就是李慧芳先生去世十周年的日子了。王军老师委托本人在此发布此文，以示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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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的李慧芳

从穷苦卖唱孩子到京剧表演艺术家，菊坛翘楚李慧芳先生的鼎鼎大名，早已如雷贯耳，名誉海内外。慧芳先生扮相端庄俊美，飘逸潇洒，她大小嗓兼备，集老生、青衣、花旦、小生、老旦五个行当于一身，文武昆乱不挡。

李慧芳、李宗义演出的《盗魂铃》电影

慧芳先生有一出戏叫《盗魂铃》，剧情是猪八戒被女妖诱入洞中，洞中“魂铃”摇动时能摄人魂魄，八戒欲盗之……此戏就演员之所能，随意演唱，多为反串，尽展演员才艺。李慧芳演金铃大仙，李宗义演猪八戒，两位先生戏中的表演精彩迭起，不同凡响。在这部情趣盎然、短小精悍的戏里，慧芳先生尽显卓越之天赋、横溢之才华，她先唱《四五花洞》梅尚荀程的每人一句，接着唱姜派的《宗保巡营》、言派的《让徐州》，最后是《二进宫》生、旦、净“一赶三”（一人演三个行当）。她的演唱惟妙惟肖、淋漓尽致，既“临摹”了大师的风范，又融入了自己的风格，继承中不失创新，独具一格风采！这30多分钟的“精神快餐”小戏，为观众呈现了京剧艺术行当流派纷呈的多姿多彩，让戏迷观众一飨眼福耳福，拍手叫绝，难怪毛主席当年三次点名邀此戏进中南海。上世纪70年代中期，北京电影影制片厂把李慧芳和李宗义两位先生的这出雅俗共赏的京剧艺术精品《盗魂铃》搬上了银幕。

李慧芳6岁卖唱

南京茶楼卖唱时的李慧芳

“男孩”李慧芳

1941年李慧芳于南京中华剧场搭小白牡丹的戏班 排连台本戏《樊梨花》时

1941年李慧芳与张翼鹏演 《年羹尧》

1947年李慧芳应邀在上海国泰电影制片厂拍摄电影《吕四娘》

慧芳先生天资聪颖，悟性过人，受祖父影响，自小学唱老生，5岁为养家糊口，流浪卖唱，7岁正式登台演唱，1946年经周信芳大师指点建议改为旦角。慧芳先生潜力极深，四大名旦的戏她都能演，她不仅能演梅派戏《贵妃醉酒》《凤还巢》《宇宙锋》《白蛇传》等，也能演程派戏《锁麟囊》《荒山泪》，尚派的《汉明妃》，荀派的《红娘》等戏演的也很精彩。还能兼演老生、小生，并善于在一个剧目中扮演两个不同行当的角色，如：在《四郎探母》中，她前饰公主后饰四郎；在《吕布与貂蝉》中，她前饰貂蝉后饰吕布。在一场演出中，她前演梅派的《宇宙锋》，后演言派的《上天台》。形成她特有的“杂家”风格。她在现代戏《洪湖赤卫队》和《雪映古城》中的演出也颇为成功。

1952年于苏州演《西施》

李慧芳和欧阳中石

著名学者、书法家欧阳中石先生概括慧芳先生的艺术特色为“率真挺秀，自然天成”； 作家、戏剧评论家老烈先生称赞慧芳先生的戏“外师造化，中得心沅”，许多戏迷朋友都朴实地称赞慧芳先生的艺术“货真价实”……慧芳先生不仅在京剧舞台光彩四射，在其他舞台上的表演也熠熠生辉。早在上个世纪40年代，慧芳先生就在上海与电影名家刘琼先生合作上演了话剧《长恨歌》，她成功出演了杨贵妃。后来又应上海国泰电影制片厂之邀，与电影名家凌之浩、乔奇合作，连续成功拍演了两部电影《吕四娘》和《黑河魂》，分别饰演了主要角色吕四娘和秀玲。在此之前，台湾一家电影公司也邀请她拍电影，只因慧芳先生没有分身之术未能应邀。慧芳先生多才多艺，堪称全能。

前排坐者为梅兰芳先生，后左起：梅葆玥、李国粹、梅葆玖、李慧芳

前排左起李宗义、姜妙香、梅兰芳、李慧芳、刘景毅、叶盛章

几年来，我和这位慈祥可爱、善良正直、豪爽率真的老艺术家或见面或通电话，有了许多来往，也有了更多的了解。观慧芳先生言谈举止，无处不见大家风范，慧芳先生为人为艺，难以挑剔，她是真正德艺双馨的艺术家！我由衷地敬佩她老人家！

慧芳先生红在舞台时，我还未来人世间。我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只记得少年时代看过的现代京剧样板戏《海港》的电影，方海珍那修长挺拔的身材、高亢激昂的“花腔”高音、大气磅礴的演唱气势都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我被方海珍的扮演者李丽芳那铁嗓钢喉深深折服，从少年时代起我就一直崇拜丽芳老师。丽芳老师已于2002年去世，没能见过这位心中的偶像、人民艺术家，甚感遗憾！一次偶然的机会，使我追寻到丽芳老师的胞姐慧芳先生的家中，并从此与慧芳先生建立了友谊，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

李丽芳、李慧芳

李慧芳和李丽芳

2007年5月20日上午，我首次拜见了慧芳先生。慧芳先生八十多岁的人了，前些年曾做过乳腺癌切除手术，但是，她却精神矍铄、乐观之极！修长的身材不弯曲，清秀的脸庞绽笑意。看上去，全然不似八十有三浑身是病的老人，说笑逗唱时倒像满面春风的少女。乐观、达观，开朗、开阔，风趣、风致，大方、大气，高超、高尚，这几组词就是慧芳先生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见到慧芳先生后，她很快答应了我的请求，欣然唱了一段《穆桂英挂帅》选段，没想到80多岁的慧芳先生嗓音依然清亮，中气依然十足，很有穿透力，唱来从容不迫，很有巾帼英雄的豪爽帅气。观慧芳先生的潇洒人生态度，敬慕之情，油然而生！慧芳先生让我也唱，我唱了一段“尚派”的《四郎探母》，在名家面前班门弄斧不免有些紧张，虽然唱得很拘谨，但慧芳先生却为我真情鼓掌大声叫好，我知道这是慧芳先生在鼓励我，我很感动！与慧芳先生交谈，很难避开谈论她的妹妹丽芳老师，每每提及，慧芳先生都会流露出对妹妹的深切怀念。我给她轻声唱了一句方海珍《忠于人民忠于党》中的“进这楼房”，慧芳先生鼓励我好好练练这段，以后唱给她听。这时，慧芳先生家墙壁上的一张黑白照片吸引了我，慧芳先生说那是她14岁在上海的时候。仔细望去，少年李慧芳端庄、清秀、纯洁、美丽！用与时俱进的说法，真乃青春美少女！所不同的是她没有今日一些美少女之娇嗲做作，神态绝对“绿色天然”，给人留下纯洁美好的印象；还有一张与真人高矮相近的慧芳先生的西施剧照，那份妩媚、俊秀、含蓄透出天然雕琢之美，我们以此为背景拍照留念，并将这份古朴典雅保存进心间！

李慧芳《白门楼》饰演吕布

演《 辕门斩子》杨延昭

主演《五侯宴》

和慧芳先生虽远隔近千里，但慧芳先生豪爽健朗的笑貌音容时常出现在眼前、回响在耳畔！每次去北京，看望慧芳先生都是安排在行程首位。2006年9月初，我刚到北京就听说慧芳先生4号下午要住院手术，安装心脏起博器。于是我当机立断，4号上午马上去看望她老。10点多钟到了慧芳先生家，她正在和医院院长电话交谈。我仔细打量慧芳先生，桃红色上衣，雪白的裤子，虽然还是那样清瘦，但看上去依然硬朗。她神态自若，面无惧色，丝毫不像在谈自己生病。放下电话后，她马上给我们沏茶，当她站起走路时，我才发现她的腿脚似有不便，原来是慧芳先生心脏不好，一次，心率突然只有30多跳，一下晕倒摔伤了腿。所以医生决定给她装起博器。这时，我准备好的安慰话刚一出口，慧芳先生却反倒安慰起我来，她蔑视生死，毫无顾忌，表现坦然，竟然徒手两臂相抱做下蹲起立给我看。霎时，眼前这位古稀老人让我陡添敬佩之意，多么豁达、坚强、乐观的老人！慧芳先生说：“只要我在，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听了这话，我真是又激动又高兴！当慧芳先生听说我喜欢她唱的《让徐州》时，她马上让我坐她跟前，一字一句一腔地教我唱了几遍，还给我讲解言派的嗓音、特点、劲头、行腔、吐字等等。一位上世纪40年代就很有名气的老艺术家、一位耋耄之年的马上住院手术的病人，却这样心平气和、耐心细致地对待一位既无大嗓又非学唱老生的晚辈业余爱好者，这怎么能不让人感动至极？这一幕我终身不会忘记！我起立告辞时，慧芳先生向前迈步送我，我赶快迎过去，轻轻拥抱慧芳先生，在她耳边悄悄说：“祝您早日康复！我还要再来！”出门后，回首再望一眼慧芳先生清瘦的脸庞，我不禁眼眶湿润，默默为这位可敬的老人祈祷祝福……

书影

2007年12月7日CCTV第三届票友大赛决赛拉开帷幕，慧芳先生始终关注着戏迷票友们的演唱，自然我也是被她老关注的对象之一。一到北京，我就向慧芳先生电话报到，并想去看望她。慧芳先生很高兴，她老嘱咐我：“先集中精力准备参赛，完事后再见面不迟。”我十分敬佩慧芳先生的艺和德，对戏迷票友她老从不摆架子，总是真切关注。聆听她的教诲，犹如同一位慈爱的老人聊天，令你心情十分放松，十分温暖。我每次到北京，都非常想见慧芳先生，一是慧芳先生年事已高，身体多病，心中总不免对她老有几分挂念；二是慧芳先生指点票友尽心竭力，听她谈话，开谈有益。12月13号晚上我结束了比赛任务，第二天上午就去见了慧芳先生。慧芳先生还是那样热情爽朗，身体虽还是那样单薄瘦弱，但说话嗓门依然很大，尤其一说起戏，顿时就来了精神，她一张口示范，那劲头儿很令听者振奋。多病缠身的老人嗓音竟然这么豁亮，我不禁惊叹慧芳先生的嗓音天赋如此之好，艺术生命亦如此之长！

李慧芳与本文作者王军

慧芳先生对我的参赛演唱给予了肯定，但是，我更想请慧芳先生对我的唱进行指正。慧芳先生非常诚恳直率，表扬肯定、鞭策指正“一气呵成”。然后慧芳先生把我参赛的《江姐》“春蚕到死丝不断”那段唱，逐字逐句，从字头字韵、如何换气、发声位置、舌齿运用、口形等给我细细说来，反复示范，反复训练我。在慧芳先生家，总感到时间过得那么快，到了11点半了，慧芳先生要留我吃饭，因为我还有事，所以只能匆匆告辞。慧芳先生说：“明天下午，你再来，咱们吃菜盒子。”我高兴地答应下来。但第二天，大赛组委会有活动安排，所以未能如约。12月17号，我才又匆匆赶往慧芳先生家……

2009年11月27日我去北京参加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盛世梨园群英汇全国票友演唱大会》的开幕式演唱，活动结束后立刻去看望慧芳先生，但是始终联系不上她老，无奈，我只得带着遗憾上了火车，在车上得知了慧芳先生住院的消息。那些天，我心久久不安，天天盼望能有她老康复的消息，同时也坚信慧芳先生顽强的生命力。果然，经过一段时间治疗，慧芳先生出院啦，我真为她高兴！前不久，我和慧芳先生通了几次电话，听声音，她老依然中气十足，我们相约还要见面，我告诉她老：我要继续听她讲当年排演《洪湖赤卫队》、讲《海港》唱段唱腔、讲她的艺术生涯……蓦然间，我觉得慧芳先生就是一台京剧艺术的宝贵“戏匣子”，打开它，听不够，赏不完，让你久久不愿离开。愿慧芳先生的“电波”永不消失，为大家永远“播放”赏心悦目的经典唱段和她精彩的艺术人生！

（图片均由王军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