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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阵 | 幻想与现实:包法利夫人的悲剧

 琛哥龙门阵 2021-06-23
法国大文豪福楼拜有一句名言广为人知,他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这句话经常被用来表现一个伟大作家对创作的投入程度,但是有趣的是,在这部以包法利夫人命名的作品中,首先出场的是包法利先生。

作者用了两章的篇幅讲完了夏尔包法利平庸而乏味的前半生,然后让爱玛也就是包法利夫人,像阳光一样照进了夏尔平淡无奇的生活。

这个出场是反常的,因为主要人物并不是最初就出现的,但同时又是自然而然的,因为在周围的人看来,爱玛的身份不是一个独特的人,她不是一个天真浪漫的少女,而是某个人的妻子。

只不过这个人恰好是平庸的乡村医生夏尔包法利,包法利夫人本名爱玛,是乡间富农卢埃老爹的掌上明珠。

因为从小失去了母亲,被送到修道院里按照当时的社会规范教养长大,在她应该婚配的年龄,卢埃老爹恰好摔断了腿,又恰好遇到了乡村医生夏尔,于是就有了一场几乎包办的婚姻。

爱玛是一个非常浪漫的女性,因为之前在修道院里她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幻想,她还读了很多浪漫小说。

又在那些用来描述信徒与上帝之间关系的比喻中细细揣摩体会,走向现实生活的爱玛,用浪漫爱情的幻象把自己包裹起来。

但是这个粉红色的气泡注定会被现实刺破,爱玛是带着对爱情的浪漫想象走向婚姻的,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所嫁的丈夫完全无法满足自己的浪漫幻想。

爱玛觉得他平淡得像人行道,而生活本身也单调乏味到令人窒息,单调到什么程度呢?

福楼拜在这里展现了一个现实主义大师的功力,他不露声色地写道:“她呆呆瞪瞪,细听钟声一下一下地响,日光暗淡,猫在屋顶上耸起了背,慢条斯理走动。

风在大路扬起一阵一阵尘土,有时候,远远传来了一声犬吠,单调的钟声,按着均匀的拍子,响个不停,在田野里消散了。”

在纳博科夫看来,这里用逐一展开一段连续的视觉印象,表达了一种情绪的积聚,爱玛如果不是非常的无聊,她怎么会去看小猫走动,怎么会细听钟声消散?

就在最无聊的时候,医生夫妇受邀参加了侯爵府里的一次舞会,这次舞会令爱玛目眩神迷,她觉得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回来之后就更加难以忍受平庸而乏味的现实生活,为了改善爱玛的心情,包法利医生另找了一份工作,举家搬到了永镇,在搬家之前,福楼拜写到了这样一个细节:有一天,预备动身,她归理抽屉,有什么东西扎了手指,原来是一根铁丝。

捆扎她的结婚的花用的,橘花已经在灰尘之中变黄了,银绲条缎带沿边也绽开了线,她拿花扔进火里。

它烧起来,比干草还快,随后在灰烬里,仿佛一堆小红树,慢慢销毁,她望着它燃烧,小纸果裂开,铜丝弯弯扭扭,金银花带溶解。

纸花瓣烧硬了,好像只只黑蝴蝶,沿着壁炉,飘飘摇摇,最后,飞出烟囱去了。

这束干枯的橘花,就像爱玛命运的写照,一旦投入火中,注定灰飞烟灭,在永镇,爱玛仿佛投身火海的橘花,见识到了热闹的世界,也开启了自我毁灭的道路。

爱玛先是在金狮客栈里遇到了律师事务所的小实习生莱昂,并迅速引以为知己,连接这两个人的是什么呢?

是对于音乐,文学的类似的品位,福楼拜在这里不露声色地嘲讽了两个自以为很有品位的艺术爱好者。

但就是这种或许很浅薄的趣味,让爱玛认为自己与庸俗社会中的其他人截然不同,而与她趣味相投的莱昂,简直就是把她从庸俗人海中拯救出来的救命稻草。

她觉得冒充文化人的药剂师俗不可耐,但莱昂那细腻敏感的心思,简直就是自己灵魂的倒影。

他们交流:“你什么也不去想,时光一小时一小时地流淌过去,你端坐不动,在恍如身临的异国他乡神游,你的思绪跟小说交织在一起。

忘情于淋漓尽致的细节描写,或是沉浸在跌宕起伏的冒险故事之中,你的思绪跟里面的人物融为一体,只觉得在他们的躯壳里跳动着的是你自己心。”

听到这样的描述,爱玛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灵魂的倒影,她激动不已的连连附和,他和爱玛之间那种纯精神的暧昧关系令爱玛如沐春风。

恰好在这个时候,爱玛生了一个女人,她很失望,因为她很想要一个儿子,为什么呢,她说:“一个男人,至少是自由自在的,他可以体验各种激情,周游整个世界,冲破艰难险阻,去尝一口远在天涯海角的幸福之果。

而一个女人却处处受到束缚,她既委顿又驯顺,她身不由己,体力既弱,法律上又处于从属地位。

她的意志,就像她帽子上用的细绳系住的面纱,随风颤悠晃动,时时有某种欲望在掀动它,又时时有某种礼俗在牵住它。”

这段话非常重要,因为我们知道福楼拜追求冷静克制的写作风格,几乎从不出场发表见解。

但在这里,他借爱玛之口,道出了自己对当时妇女地位的深刻同情与理解。

初为人母的爱玛,并没有感受到喜悦,反倒更深地陷入了浪漫的幻象,爱玛一边给莱昂写情书,一边依稀看见另一个男人的身影。

这是一个由激情澎湃的回忆,无比美妙的阅读,贪得无厌的欲念生成的幻影,他最后变得如此真实,如此贴近,她的心因惊怕而突突直跳,然而她仍然无法清晰地想象他的模样。

他犹如一位天神,在千变万化的显形中让人莫辩真身,她爱上的不是莱昂,她爱上的是爱情,爱上的不同于庸俗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

但是很快,这段还未展开的恋情就不得不结束,莱昂为了个人发展,搬去了更大的城市鲁昂。

在他看来,爱玛只是小书记员贫乏的日常生活里的调剂与点缀,而失去了莱昂,爱玛却好像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个偶然的机会,爱玛人生中第三个重要的男人登场了,此人名叫罗道尔夫,是一个本地有钱的乡绅。

不同于青涩的小书记员,罗道尔夫简直就是一个情场老手,他看上了医生夫人,然后迅速用自己的魅力征服了爱玛。

在写到罗道尔夫勾引爱玛的过程中,福楼拜创造了一个在文学史上被人反复提及的场面。

他安排这一对各怀心事的男女,在一场鸡飞狗跳的农业博览会上吐露心扉,互相试探,那些“飘在天上的东西”和落在地上的鸡牛羊马交响乐,交织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复调效果。

这种反常而高妙的安排体现出福楼拜高超的艺术技法,同时也是爱玛对生活的真切感受。

她太需要一个支点把自己从庸俗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可惜,她又一次选错了人。

爱玛认定罗道尔夫是拯救自己的希望,她要求罗道尔夫每天表白,每天想着自己,因为在她看来,这才是真正的爱情的应有之意。

直到有一天,爱玛要求罗道尔夫带她远走高飞,后者立刻选择退出,在写给爱玛的分手信上,还不忘洒上几滴假眼泪。

对情人失望之余,爱玛也曾将热情转向丈夫夏尔,可一次失败的手术却摧毁了她的全部希望。

她前往鲁昂散心,在那里她又遇到了旧情人莱昂,这一次两个人再也不像之前那样之谈艺术和文学,而是迅速成为了情人。

为了这次失而复得的爱情,爱玛毫不犹豫地押上了自己的全部,为了维持奢华的幻象和浪漫的关系,爱玛一掷千金,甚至不惜举债。

唯利是图的高利贷商人趁机一步步将她逼向绝境,直到有一天,当她深陷债务泥潭,被逼到墙角的时候,她才不得不慌忙收拾残局。

她求助于旧情人罗道尔夫,罗道尔夫一毛不拔,她去找税务官,税务官趁机要挟她,她断然拒绝了税务官的无耻要求。

可见直到这时,爱玛还保持了她的自尊和自爱,从头到尾她只是一个被自己的浪漫幻想麻醉了的小妇人。

对她来说,生活总在别处,幻想出的浪漫爱情是她逃离庸常的人生的唯一出口,但是可怜的爱玛却对朴实的真情视而不见。

这是她的可怜之处,也是她纯真可爱的地方,最终,走投无路的爱玛服用砒霜自杀,据说福楼拜写到此处嚎啕大哭,好几天都觉得嘴里有砒霜的味道。

据说包法利夫人的现实原型是福楼拜父亲同事的妻子德拉马尔,这个女人为了供养情人债台高筑,最终不得不自杀了结。

在当时的人看来,这样的女人简直就是道德败坏,不可理喻的反面典型,据说最初福楼拜决定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也持有这样的观点。

但随着他将自己代入爱玛的视角,他对这个自己作死的女主人公却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同情与理解,他笔下的爱玛也越来越生动可爱。

或许这就是一个伟大作家的独特之处,他虽然把笔当做冷酷的解剖刀,却能勇敢走出时代的偏见和自己的成见,帮我们设身处地地理解那些看似不可理喻的人与事,这也是伟大作品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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