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6年前后，“小三劝退师”群体因电视台的采访，而广泛走入大众视野。 彼时，媒体以“一盘游走在道德与法律灰色地带的筹谋”形容这一极为冷门的职业。 五年后，当面对「最人物」时，明丽——一名已经从事该职业超过20年的资深咨询师说，这样的形容并不准确，自己的职业并没有外界想象的那样奇葩。 多年中，关于两性情感问题的讨论源源不断，而随着“离婚冷静期”、“开放三胎”的出现，“婚姻”一词在现实生活中，也收获了诸多注脚。 改变接连不断，明丽却并不忐忑： “无论医院如何改革，该生病的人还是要生病。” 在她看来，婚姻亦是如此。  时间进入六月，上海迎来了持续不断的高温天气。 城市总是格外忙碌——马路上不停歇的车辆、行色匆匆的行人、偶尔驶过的洒水车播放着音乐、风吹过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很多声音组成了沪上的夏天。 热闹，是这里的常态。 与这些截然相反的，位于上海长宁区某高架桥下的，一座写字楼里的17层总是安静，楼道里一扇只能推出极小角度的窗户，是这里连接外界仅有的“通道”。 走出客梯右拐，那间号称“国内首家”的婚姻情感维护中心便在此处。  走出17层电梯 婚姻情感维护中心招牌就挂在走廊里 进入中心内部，大大小小的房间填满了回形走廊。一些写有“离婚法律咨询”、“婚姻家庭维权”、“情感危机干预”字眼的绿色名牌孤零零地悬浮在紧闭的玻璃门上。 外表风平浪静，可当任意一间房门被打开，那些充斥着矛盾、争吵、背叛的故事就会扑面而来—— 在过去的20年里，这间婚姻维护中心处理了近10万起情感纠纷案件，每一件都是关于婚姻角落里，不能说的秘密。  婚姻情感维护中心内部图源陆六六  明丽，这家咨询中心的首席婚姻家庭咨询师，被外界更多地形容为“小三劝退师”。 “小三劝退”，顾名思义，可明丽始终认为这个定位是片面的，“劝退小三只是我工作内容的极小一部分，所有婚姻情感类的问题我们都可以帮忙解决”。 她说自己更像是“婚姻医院”里的一名医生，用“仁心仁术”拯救家庭，挽救人命。  明丽图源受访者 电话又在午夜响起。 原本在睡梦中的明丽被瞬间惊醒，她知道又有“大事情”要发生了。 号码来自M女士，可电话接通后说话的是M的丈夫，没有任何寒暄的开场白，男人带着哭腔说：“明老师，你快来，我老婆要自杀!” 下意识地，明丽从床上弹起，简单收拾了一下便驱车赶往M女士的家。路上，她一边回忆M曾提起的婚姻问题，一边想着该如何劝说其放弃自杀的念头。 不久前，M找到明丽，只说了两句话便泪洒当场，哽咽着说“做梦也没想到老公会出轨”。 M与老公相识时，两人都是一穷二白，为了能有更好的生活，二人在结婚后带着为数不多的家当来到上海，希望在大城市搏得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异乡创业的日子很苦，最难的时候他们连房租都交不起，强势的房东闯进家里，抢走了他们从家乡带来的八仙桌抵债，日子一塌糊涂。 所幸，上天还算眷顾这对夫妻，他们渐渐闯出了名堂，生意越做越大，“现在也有十几个亿的资产了”。 夫妻共同奋斗、白手起家，最终守得云开见月明，过上了富足的生活，这本该是一段完满的励志爱情故事，可日子却在“变有钱”之后，逐渐脱离了原本的轨道。 M女士发现丈夫“在外面有了别人”，对方是一名小老公20岁的年轻姑娘。每逢节假日，老公都会带着姑娘四处旅行，“有次他们去三亚，男的手机关机整整三天，老婆根本找不到他！” 诸如此类的事情反复出现，M干脆找到老公摊牌，本只想“提个醒”，没成想老公开口就是“只要1000万，其他的都不要，咱俩离婚吧。” 相濡以沫十几年，千难万险都挺过来的两个人最终败给了“后来者”，M瞬间崩溃了。 明丽赶到M家时，女人正在卧室撕心裂肺地哭着，嘴里还不住嚷嚷着“连墓地都挑好了”。见明丽来了，M的丈夫如获大赦，仅打了个招呼就跑到另一间卧室“呼呼大睡”，甚至没有到卧室看一眼预备自杀的爱人。 那一晚，明丽和M聊了很久，“说到最后，她把孩子都托付给我了”。听到这些明丽心里松了口气，“愿意沟通就还有希望，她其实只想找个人发泄一下”。 那之后不久，明丽找到了M的丈夫，深入聊了几次之后，她又找到了那位年轻姑娘，“给了一笔补偿”，前后半年的时间，这段外遇关系便画上了句号。 多年来，明丽接触过不少有过极端想法或者行为的当事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一时冲动。 因此，她20多年来从未更换过电话号码，手机也从来不敢关机或者调成静音模式，她害怕错过电话，也害怕错失任何一个“自杀干预”的机会。 “我的电话号码蛮好的，有「5」又有「8」（谐音「我、发」），有个老板要用20万买它，我都拒绝了。” 一边说着，明丽的手指飞速滑过手机屏幕，上百个对话框在微信界面里飞快滚动。她有很多部手机，每部手机里的微信好友都达到了5000个上限： “哪怕是200万也不能卖，我这号码连接的都是生命啊。”  正在充电的手机图源陆六六 在明丽接触的诸多客户中，像M这样的“绝望主妇”占据了大多数，“男性也有，但只占10%左右”。 在这家婚姻咨询机构中，很多无形的主观世界都被数字客观计算着。例如： 一次婚姻质量分析的费用最高可达每小时3500元；一次“维护心情”的费用大概在一小时1000元到3000元不等；“婚姻家庭辅导”则最高定价为每天10000元…… 目前，找到明丽进行情感咨询的价格是每小时2000元，而在公司刚成立时，费用是50元钱。 在明丽的介绍中，上述那些工作都是多项、同时进行的，而在其承接的案子中，耗时最长可达半年。 除此之外，咨客也可根据自身情况与咨询师进行“定项议价”，即“自主定价，协议收费”。 从实际情况来看，在这家“婚姻医院”中每一次对谈都是一场不算便宜的“疗愈”，可即使如此，每年仍有上千人登门拜访，与明丽直接对话的超过5万人，而线上咨询更是不计其数。 “人家愿意啊。” 谈起这个话题，明丽格外坦然。  明丽在访客接待室图源陆六六  明丽所在的“婚姻医院”是在2001年春天正式成立的，因为处理的大多为情感纠纷问题，所以机构最初也被媒体称为“离婚公司”。 机构开门营业的第一个星期，来访者就有几十个，“知道有需求，但是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有婚姻情感问题的人，比明丽想象的还要多。 回顾机构成立初期，明丽说前来咨询外遇问题的人很少，“都是关于家庭中矛盾、争吵的，背叛比较少”。 “那时候的人还是比较单纯的。” 所谓“外遇矫正”是在此后2、3年间慢慢多起来的，“经济条件变好了，人们想要的也就多了”。 时至今日，“劝退小三”已经变成了明丽工作中绕不开的环节。很多客户找到她，声泪俱下地哭诉之后，最终问题的矛头一般都会指往一个方向——另一半的不忠。 从业20多年，明丽听到了许多关于出轨的故事，“不光小三，小四、小五都有”。 然而故事听了千千万，“小三群体”在明丽眼中却并不复杂。在她看来这些人无非就是“要钱”或者“要人”，前者分离难度并不大，后者则稍显困难。 明丽曾接触过这样一个案子： 一位女士找到她，满脸愁容地说，自己的老公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还有了孩子。最近，女人抱着孩子找上了家门，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讲述家中鸡飞狗跳的窘境时，女士焦头烂额，仿佛眼下就是世界末日，坐在一旁的明丽则格外从容。 在耐心听完对方的哭诉后，明丽带着团队来到了女士的家，本只想“实地考察，对症下药”，没成想恰好碰上了抱着孩子上门吵闹的第三者。 明丽打算和第三者聊聊，开始时一切都很平静，直到明丽说出“我们（指咨询者一家）最多给孩子交个抚养费”。 此后，第三者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安眠药，一股脑地塞进了嘴里，混乱一触即发。 被急救车送进急诊室时，第三者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出于某种直觉，明丽从女人的口袋里摸出了手机并用指纹解锁，打开微信，明丽看见了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对话： “拿到钱了吗？” 明丽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她随即让人抱走了女人的孩子，秘密进行了一次亲子鉴定，“结果发现这个孩子根本不是原配老公的，是第三者丈夫的”。待第三者苏醒后，先前求助明丽的女士主动表示，只要能证明孩子是自己老公亲生的，她就同意支付一笔巨额抚养费，但结果是，第三者甚至没有等到出院日期，便抱着孩子消失了。 “这个女人本来就是来敲诈的。”讲到这里明丽的声音提高了几个度：“但是碰到我们她就讹不到了！我们是专业的！”  明丽在办公室图源受访者提供 在明丽看来，劝退此类单纯图财的第三者甚至用不到“方法论”，只需要细心观察便能事半功倍。 在劝退第三者的过程中，需要明丽及团队做出周密计划的，往往是那些动了真心的，“特别是那些年龄在40岁之上的，她们往往最不愿意放手”。 几年前，明丽曾在办公室里接待过一位第三者。长时间以来，她和一位有妇之夫踩着道德的边境游走，在外人看不见的“禁区”，他们欢愉了8年之久。 而极为戏剧的是，自二人在展览会相识之后，男人所在的原配家庭，每年都会被评选为当地的“五好家庭”。 “他说过会娶我。”在与第三者的谈话中，明丽时常能听到这句话，对此她有一套自己的回应模式： “刚认识的时候他说小孩「小升初」考试之后娶你，后来说等到「初升高」结束，现在又说要高考之后，那高考之后呢？等孩子毕业找工作吗？” 这是第一步，因人而异，切中要害，而后上升观点，直击人心： “他和老婆也曾海誓山盟，还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举办过婚礼，如果这样的承诺都能背叛，那他对你一句轻飘飘的约定算什么？他老婆的今天，就是你的未来。” 语毕，第三者在明丽面前泪如雨下，“一旦对方哭了，这事儿就相当于成功了一半”。 “话疗”通常是外遇矫正的第一个环节，此后明丽还会对症下药，使用诸多方法分离第三者： “带她们参加一些家庭亲子聚会，看看美满生活的样子，她们其实也想名正言顺地活着。”明丽说团队也会帮第三者介绍一些新的、更优秀的对象，这是“移情法”，不过近几年已经很少用了。 除此之外，明丽和团队在20年来总结、提出了几十种分离小三的方法，然而理论之外，她们最常使用的，仍是具体案例具体分析。 此前明丽面见过一位“敢爱敢恨型”第三者，当她明确告诉对方“如果2年之内不转正，就永远不会转正之后”，对方干脆利落地拿了“补偿款”走人，没有半点纠缠，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真的不是帮「小三」说好话。”明丽眼中的第三者群体，并没有外界形容得那样不堪：“有些姑娘还是非常优秀的，只要正确引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们都能意识到问题。”  随着经验不断积累，如今明丽分离第三者的成功率已经达到了90%，并且不会出现复合的情况。她还曾以见证人的身份与第三者签署过“分手协议”，一旦出现问题她承诺“负责到底”。 实际上，明丽偶尔也会遇见一些“难题”，但那些大多是业务之外的故事了。 多年前，明丽通过线上咨询认识了一位陕西的女士。女人情绪极为激动，叫喊着说自己的老公不仅出轨，还和第三者有了孩子，可是她并不想离婚。 评估过后明丽觉得情况并不复杂，线上指导一番后，事情便暂时告一段落。可几个月之后，明丽再次接到了这位女士的电话： “小三把孩子生下来了，而且在我家跳楼自杀了。” 尽管最后在明丽的劝说下，女士放弃了离婚的念头，并把第三者的孩子带回家里交给婆婆抚养，可多年来，女士对往事始终耿耿于怀，“看到那个孩子，就想起死掉的人”。 讲到这里，明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复杂的微笑，“这就没办法了，更多的还是要交给时间去遗忘”。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事情，明丽的工作也承担了一些“治标不治本”的争议，讨论像是一把无柄之剑时刻悬在她“小三劝退师”的身份上，可她以为“其实外界都误解了”。 “第三者的出现是婚姻里的「硬伤」，但不是所有矛盾的根源，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明丽更看重的，是“分离第三者”之外的工作。 明丽办公室门口的指示牌 图源陆六六 在为数不多上门咨询的男性中，明丽对S印象深刻——一位三十几岁，事业有成，但是情感之路颇为坎坷的男人。 S的身高有1.85米，但在面对明丽时，他更多展现出的是拘谨与局促。 S成长于一个“大家庭”，父、母离异后又各自组建家庭、生子。整个学生时代，每当寒暑假来临，他都要在亲生父母家中来回奔波，去妈妈家被问什么时候去父亲家，到爸爸家又被问何时去看望母亲，“到哪里都是局外人”。 当时，S的“卧室”是一张被放在厨房或卫生间门口的行军床。为了不耽误家人洗漱、用餐，他每日都是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 有一次除夕，S在父亲家中看到了坚果，他伸手去拿，却被继母拦了下来，因为那是“春节才能吃的”，可仅是几分钟之后，他就看见继母将坚果塞进了亲生女儿的手里。 大学毕业后，S进入职场，拿到人生的第一笔工资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市场买回了2000元的坚果，“一直吃，吃到嘴都起泡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S隐约感觉到自己丧失了某种能力，爱与被爱对于他来讲都是畏途，他向明丽表达，自己好像很难步入婚姻殿堂了。 那次咨询之后，明丽对S进行了长达一年的心理辅导，最终S结了婚，偶尔还带着太太到中心做客，如今也有了孩子，结局也算圆满。 在明丽的眼中，这就是典型的“防大于治”的案例。所以，她反复强调，“劝退小三”并不是她唯一的工作内容，防患于未然和破镜重圆，其实都是她的任务。 分离第三者之后，原配夫妻往往会面临信任崩塌的尴尬处境。因此，明丽和团队也准备了诸多修复情感的方法。 给孩子举办生日聚会，让家长感受家庭的幸福；节假日制定旅行计划，让夫妻在青山绿水中感受爱的美好；结婚纪念日制作甜蜜小视频庆祝，以此帮助老夫老妻找回曾经的爱…… 碰到特殊情况，明丽也会启用“试离婚”的方法，即二人在同一屋檐下“模拟离婚”，感受一下没有彼此的日子，“这样一搞，90%的婚姻都能被挽回”。 从某些角度来看，明丽目前所做的维护婚姻的工作，与互联网世界“敢爱敢恨，不行就离”的潮流背道而驰。对此明丽表示： 任何一段感情都需要维护。爱是婚姻的前提，但不是全部，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这辈子一直只爱一个人，“有问题那就解决问题好了”，人不可能不断地结婚、离婚、结婚。 当然，明丽也并非“来者不拒”。当碰到家暴、精神摧残、PUA、骗婚等行为时，明丽则会直接表明可以离婚，而且越快越好。 “这就没必要「保婚」了，还是「保命」吧。” 近些年，找到明丽的客户逐渐呈现低龄化。在她看来，发生这种变化的原因有很多，但关键所在，还是婚恋观的变化。 明丽曾接待过一对年轻夫妻，几年之内结婚、离婚、复婚9次，就连民政局的工作人员都会忍不住询问“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吗”。 面对这样的情况，明丽更多会做的，其实是告诉当事人婚姻的重要性。 “很多结婚是因为不了解，很多离婚是因为太了解。婚姻是一个终身事业，因为之后还要面临两家人的相处、孩子的教育，还是要做好充足的准备，不能一时冲动。” 这或许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为什么40岁以上的原配妻子在找到明丽时，提出的诉求大多为“不离婚”。 当最初的激情褪去，生活中的诸多经历和变化，给予了婚姻新的内容。 组建家庭后诞生的一张张新关系网，连接着爱情与亲情，同时也兜拢着诸多现实问题，比如子女的抚养、老人的赡养，以及夫妻双方的资产和社会地位。 有的人害怕离婚分割公司和房产、有的人担心出轨暴露损毁声誉，无数的欲望在婚姻中张牙舞爪，使得人们在离婚面前望而却步。 “保婚姻就是保财产，越来越多人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了。” 在明丽眼中，这是人们变智慧的表现，而自己和团队要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帮助这些客户“保票子、保面子、保位子、保家庭”，至于最终保住的是不是“理想婚姻”，这或许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挂在咨询中心走廊里的，明丽及团队的宗旨与目标 图源陆六六 如今，明丽所在的婚姻情感问题咨询中心已颇具规模，除了一些经验丰富的咨询师，中心也时常迎来一些新人。 面对每日席卷而来的各式各样的婚姻问题，部分刚入职的咨询师只坚持了几天，便匆匆逃离，“再待下去就没有办法相信爱情了”。 讲到这里，明丽大笑起来，她摆摆手说： “人不能因噎废食。就像路上有很多人，每个人的身上或多或少的会有一些小毛病，但病入膏肓的并不多。” 对于婚姻，她始终抱着积极态度，面对问题“是否所有的婚姻都能挽回”时，她斩钉截铁地说： “是。” 说这话时，明丽放在桌上的三部手机屏幕同时亮起，其中一部微信显示“100个通知”。 明丽朋友圈截图图源受访者 午休时分，明丽结束了上午的工作，走廊里的窗户被打开了，街道上各类声音一股脑地钻进楼层。 走出公司，她摁下电梯的下行按钮。 等待电梯的空隙，明丽看了眼窗外，厚厚的云层从远处飘来—— 气象部门宣布，上海在这一天正式进入汛期，此后将是很多个阴雨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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