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梅塘有人会唱春歌,与父亲前去寻访。车过雍野山,里面山路不通车,背器材下车,循山而行。砍柴人踩出许多小径犹如迷宫,几次走入野林深处,望望不像通往人家的所在,又退回来。 幸而遇见两个木匠去往梅塘做活,便一路结伴。木匠师傅得知我们父女二人专为搜集乡里民歌而来,很不解,那个东西当不得饭吃,现时又无人听,搜集来何用。 父亲笑说,虽然无用。沉吟一会,想说出些深刻意义但又说不出来,只好转而诘问木匠师傅:但是,世上物事,为何一定要有用来?木匠师傅被问住,笑了。我也笑,深以为然,何必样样都追求有用。我喜欢做无用的事,就做人而言,我也顶喜欢做个无用的人。 在梅塘录了一首《调情》,这首歌找了许久,都无人会唱,没想到这里有人会唱全。父亲幼年时听祖母唱过,这次录的和祖母唱的词调略有不同。不过民歌向来口传心记,唱的人大多不识字,故一些唱词以讹传讹,又有方言的区别,所以同一首歌在不同村落唱腔都有所不同。民歌出自民间,又散入民间,唱的人自然发挥,有无穷种演绎方式与可能,这其中有许多妙处。 老人叫欧阳翠娥,已七十五岁,说是南洋人。在人群中我便注意她了,着了件偏襟蓝布衫子,头发拢成发髻,极干净清爽。面相温和,举止大方。请她来唱歌,笑笑,亦不推辞,向红皮老婆要来镜子,对镜抿抿头发,又摘下袖套拍打尘土,牵牵衣襟,才坐下来唱起。声音清朗,气息亦好。 她唱:三月(哪个)调情,桃红杏儿开,我看我家二小妹妹站在大门外,走你门前过啊,妹妹,人多不自由,(乖乖)想想真难过。 “二小妹妹一听开言道,尊一声才郎哥哥细听奴根描,隔壁地王干嫂呀,哥哥,她会拉皮条,(乖乖)一拉就成了……” 唱到此处,眉眼斜里一瞟,真有种惊艳之感,声音尤其清嘉婉媚。 她又会唱诗文。从前私塾里教诗文,不是象我们这样白话念念的,而是曼声唱将出来,那个时代的气息,在这一字一句吟叹中,像流水在流淌。她唱的是: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百啭无人能解,因风过了蔷薇……她又会唱绣荷包,唱十绣,一绣如何,二绣如何,唱完十绣,又叹道:世上百般都绣遍哪,把郎绣在月中央! 词真好!好比《诗经》里一折:春日迟迟,女心细细。 翠嬢嬢对唱歌,亦如正事。倒是一些年轻些妇人不好意思开口,老人正色劝说:唱歌是好事情,要兴兴放放。听红皮老婆说翠孃孃原是异乡女子,六十年代末,只身来到梅塘。年轻时好容貌,是大户人家女子,识文断字,行止极优雅。 唉,这样一位女子,如何流落到这偏远赣地,我们这乡野,又有什么人物可以配她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春去书信】之一 孟兄: 见信安,近来可好? 四月将尽,天气渐渐热起来,傍晚回来换了薄衫,坐庭前喝茶,风习习,很舒爽。晚饭时妈妈做了炒笋干和椿树芽,初夏的风光皆来到了饭桌上,在乡间,节令转换常常从吃食上体现出来。从前我在城里打工,每每翻日历才惊叹,呀,春天去了。办公楼里季节是不分明的,只有一个季节,永远20度。 今天去的地方是邻乡山里,一处叫梅塘的村落。去时父亲一路与人闲聊,回来仍旧不识路,幸我去时在重要叉路跌了一跤,找到那片被我压倒的棉苗才找到回家的路。父亲夸我呢,跌跤也跌得多懂事的,真是个乖乖! 在梅塘见到一位嬢嬢,好清俊人,最最难得的,这般年纪唱起情歌来竟有婉媚之感!喜欢死了。愿我老来也能修得她那样干净,意态从容。 不知为何,我近时常常想起老来,许是在乡下的生活过于孤寂,没有朋友,没有书店电影院,总感觉乡间岁月漫长。录那些古旧的民歌,都是跟老人打交道,唱时常流露出的那种怀念,真叫人惆怅。我是最软心肠,不禁思思念念体贴一番,年青时她们一定都很美,倾心爱过和被爱,春花秋月都有爱人相伴。六七十岁了,听她们唱起情歌,那样深情如昨,简直像从来不曾被辜负过一般。 嗳,这样的情爱,还是应生在慢一点的时代,才有着落处。落我们这个时代,简直不可理喻,见面就要问是何星座血型,以便快速地甄选配对。 今晚间喝了盏米酒,话有点多的来,妈妈不耐烦听我絮叨,见天光还早,就给你写信了。上封信里你说北半球的春天要晚,花尚未发,而现时我乡里菜花落尽,春天已去了。有时这样想想,觉得你我似乎生活在不同时代。 对了,今天收录一首歌,很好。是翠嬢嬢唱的《调情》,男女对唱,从正月调情至十二月。男子唱,女子和,从桃花开时直唱到雪花落,真是深情啊!叫人觉得年少的辰光,不合其它,只合调情。 然而,有何不可呢?谁又有几多少年时,难道只专心插秧栽田啊?嗟! 唔,今天忽然不想放原唱给你听,听我来唱我乡里的情歌罢。不过,我只学会了四月的调情。 以这首歌,向四月告个别吧。 五月的南风天,欢迎你! |
|
来自: CITSLINC66 >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