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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张洪|从无望的黑暗深渊到世界之巅,他走了25年

 户外探险杂志 2021-06-28



一个盲人想要去登珠峰


图片来强子。


根据艾瑞克真实经历改编的电影《触摸世界之巅》曾经如此展现艾瑞克登顶珠峰的时刻:他与队友相拥而泣,队友拉着他环顾四周。然后,他跪在雪地上,从怀中拿出母亲的吊坠,亲吻后将她挂在顶峰的经幡上。“好了,我们该下山了。”他平静地跟队友说。

而张洪真正踏上世界之巅的那一刻,心中只有恐惧。

从珠峰大本营出发,登顶,下撤,安全回到大本营,历时七天。

图片来强子。



“珠峰不会因为我是盲人就网开一面”


3月30日,张洪团队抵达尼泊尔。经过隔离和几次核酸检测后,他们徒步来到珠峰大本营,开始进行拉练。张洪听说,由于恶劣天气影响,昆布冰川的路线比往年更长,冰崩区更多,登顶成功率比2019年要低。

2010年到2019年十年间,珠峰登顶的整体成功率超过60%,死亡率为1%左右,截至2021年1月,已有305人丧命于珠峰。

尽管在14座8000米以上山峰中,珠峰并不是最难攀登、最致命的一座,但攀登珠峰依然是只属于极少数勇者的极限运动,即使是拥有种族天赋的夏尔巴人,担任珠峰登山向导也是在刀尖跳舞。

图片来强子。


攀登者面临的挑战首先是高海拔。在8000米以上,空气中的氧含量只有不足8%,是海平面的1/3,而低气压又使得背负任何重量都感觉比平地要重几倍。同时,身体免疫力降低,一点小病小伤都会被无限放大。攀登者可能死于缺氧、失温、体力耗尽,可能被冰崩掩埋,可能坠入冰裂缝,极大的心理压力甚至能导致一个健壮的小伙子突发心脏病。

而对于看不见的人来说,最大的挑战是恐惧。

为了更好理解张洪的感受,领队强子蒙上双眼,让夏尔巴向导带他在冰川上行走,平时只需5分钟的路他走了20分钟,出了一身的汗,体能消耗明显大得多。

图片来强子。


张洪的每一步,都依赖向导的指引。夏尔巴向导走在前面,他听夏尔巴的冰爪摩擦声,判断下一步的位置和前进速度,更重要的是后方强子的语言指令。

“把你的左脚往左边平移,把你的右脚和左脚放在一个坑里,右脚往上抬一点点,不要往后退了。”

“慢一点,前面有个50公分的裂缝。好,一跃而起!”

强子不停说话,吸入大量冷空气,嗓子都哑了。

海拔6119米的罗布切东峰拉练,耗时20小时,一般人用时8到10小时。张洪爬得累,强子说得累,大家都很崩溃。罗布切都爬得这么辛苦,后面怎么办?他们的信心大挫。

图片来强子。


第一次昆布冰川拉练,从大本营过昆布冰川到1号营地,耗时15个小时,一般人用时约10小时。

悬空架在冰裂缝上的不锈钢梯子,张洪半脚半脚试探,花了将近4分钟通过,一般人几步就迈过去了。而今年从大本营到2号营地需要过十多架梯子。

昆布冰川有“恐怖冰川”的别名,是攀登珠峰事故率最高的区域之一,地貌特别复杂,小范围冰崩,冰崩后的破碎,连续不断的梯子,几乎垂直的冰壁,数不清的冰裂缝,还有拥堵的路段,高海拔的爬升缺氧,通宵达旦的攀登……一切的一切都给张洪了很大的心理压力。

图片来强子。


来珠峰之前,强子给张洪设计了一套针对盲人的训练课程:穿戴调试装备、上升、下降、跳跃、攀岩、攀冰、高山病预防等等。但跟张洪以前攀登过的雪山相比,珠峰无论是路线、路况还是地形都要复杂得多,海拔提升得也更快,他需要重新认识雪山。

盲人的安全感建立在规律上,家里的东西都放在固定位置,出门走固定路线,脑海里画一幅地图标记处障碍物。但昆布冰川是没有规律也无法画地图的,今天拉练完,过几天又变样了。

“珠峰不会因为我是盲人就网开一面,只有付出更多的体能和时间,也需要更强大的毅力来克服恐惧。”张洪知道,他既要登珠峰,也要攀登内心无形的珠峰,后者很可能比前者难度更大。

图片来强子。


天知道昆布冰川到底有多少冰裂缝,有高有低,有宽有窄,有的裂缝前面又是裂缝。有些更宽的裂缝上架着梯子,每架梯子的角度又不同,水平的,斜上的,斜下的……一旦张洪一脚踩空掉下去,挂在引路绳上的人都会被拉下去。

过冰裂缝时,强子告诉张洪跨30厘米,张洪想着,“可能跨远一点更安全”,跨出50厘米,一脚踩进前方第二道裂缝,好在前后都有人保护,马上被拉上来。

“你不相信我!”强子很生气。如此几次,张洪终于明白,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放下自己的判断,完全按照强子说的办。

强子以为,张洪看不到深不见底的冰裂缝,就没有恐惧。实际上,张洪时刻充满恐惧,正因为看不到,心理上的恐惧更胜于视觉上的恐惧。

图片来强子。


户外人常说“身体在地狱,眼睛在天堂”,但张洪看不到日出和云海,看不到壮美的雪峰,只能感觉到空气稀薄、雪粒打在脸上很疼、鼻子被冻到失去嗅觉。

强子在攀登笔记里写道:张洪的攀登艰难,难在看不到。看不到就无法对路线、地形进行评估,无法分配体能;看不到就不知周边风险何在,无法进行风险规避;

看不到就不知道路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攀登;看不到就无法快速操作装备;看不到就无法躲避其他攀登者;看不到就没有方向感,不知道下降和上升要朝哪个方向;看不到就感觉攀登特别漫长,漆黑的世界没有终点……

图片来强子。



最后100米,他想下撤


罗布切和昆布冰川的适应性训练持续了15天。当一切准备好了,孟加拉湾气旋给珠峰带来一次又一次降雪,张洪团队只能呆在大本营每天研究天气状况。

终于,决定5月16日凌晨出发,15日晚上,他们吃过晚饭正准备休息,发现天气有变,马上联系气象学家讨论,改到20日出发,躲过一场飓风。

20日凌晨正式攀登,心惊胆战地通过昆布冰川,用时12个小时到达1号营地,比拉练时节省了3个小时,团队都非常开心。

往4号营地路上,他们遇到往下运送遇难者的队伍,心情沉重。风越来越大,4号营地遍地是被风吹得破碎的帐篷,他们在帐篷里休整,外面风速超过40公里/小时,摇摇欲坠的帐篷和呼呼的风声让呼吸都变得急促。

图片来源凯乐石。


23日19点,出发冲顶。

这一段路线对于张洪来说更加艰难,一出发就是爬升。大风夹着雪异常凶猛,风速估计超过50公里/小时,已经站不稳了,也有攀登者陆续往下撤,他们在一处冰壁下停下躲风,风小了一点继续出发。

8690米,快到希拉里台阶了,天已经蒙蒙亮,距离顶峰只剩下最后100多米。强子和向导发现,氧气不太够用了。为了保证张洪登顶,强子决定下撤,把备份氧气全部留下。世界之巅近在咫尺,但强子知道,他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张洪就不一定了。

张洪感到极度害怕,这一路艰难险阻走过来,强子可是他的手杖!没了强子他能登顶吗?他也想跟着下撤。

图片来源凯乐石。


“你准备这么多年,还有这么点距离,现在下撤,可能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强子推了张洪一把,张洪不及争辩,不及思考,就跟三个夏尔巴向导上去了。

风一直在头顶咆哮,毛骨悚然。张洪想起妻子多年无怨无悔的支持,好友的鼓励,“如果我不上去,他们的付出就没有回报。”最后一段路,完全是回忆妻子的画面支撑着他向上走。在拉萨家里,张洪妻子夏琼抱着手机,整夜没合眼。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眼”


张洪永远记得夏琼年轻时的样子:头发很长,穿牛仔裤,皮背心,很时尚,很漂亮。他知道她后来长胖了,剪了短头发,但那不会抹去他失明前的记忆。

图片来强子。


忆起25年前初相识,夏琼描述得犹如偶像剧,她眼里的张洪,300度近视,戴着薄薄的镜片,非常阳光,对每个人都面带微笑。“他的笑容很有治愈力,像是天上的一屡阳光掉到地上来了,我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夏琼一边回忆,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是被他的才华吸引了,他懂得很多,很多事情问他,他都能给你解释得很清楚,气场非常强大。你知道有一个词叫仰慕,他在我眼前、在我心里都是那么高大,那么完美。”

张洪说,他俩是在路上遇到,随便打个招呼认识了,“不是一见钟情”,却不知夏琼是一见倾心。或许是出于自谦,或许是出于对妻子的愧疚,张洪把年轻时的自己形容得一无是处,跟夏琼描述的截然相反:“什么都不懂,性格急躁,内向,不善交际,没有固定工作,也没有什么人生目标。”他说,夏琼当时会照顾他,“完全出于善良”。

图片来强子。


认识夏琼时,张洪的眼睛已经出现肿胀疼痛,夏琼三天两头过来看他,陪他去看医生、拿药。

“爱情怎么产生的?一个原本我只能仰视不能接近的人,生病了需要人看护,这是个机会啊!”(笑)那时候的夏琼,是窃喜多于担心,“我就宣布主权,这个男生让我来照顾。”为了全身心照顾张洪,她把工作辞了。

在几个月时间里,张洪的视力逐渐下降,眼前世界一点点变得模糊。有一天,夏琼发现张洪的眼睛整个眼白都红得厉害,马上带他去华西医院挂最好的专家号。一检查,眼压高到吓人,医生诊断说是虹膜炎引发青光眼,要求住院。两个21岁的年轻人都没多少积蓄,他们犹豫着,没有马上办入院。

图片来强子。


那天,喜欢足球的张洪让夏琼给他买了份《足球报》,报纸上的大标题他还能看见,看窗户对面的大楼还有个轮廓。16版的报纸,夏琼一篇篇文章读给他听。

到了晚上,张洪说眼睛痛得厉害,涂药膏也不管用,吃药也不管用。他抱头撞墙,喊着“我宁愿看不见也不要这么痛”,夏琼护着他的头说,“天亮了咱就去医院”。

第二天早上,张洪问夏琼天亮了没有。“坏菜了”,夏琼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用三轮车把他拉去医院。医生说,头天晚上张洪的眼压升得太高,把视神经烧断了,没得治了。天,再也不会亮了。

图片来源凯乐石。

“我在走廊哇一下就哭了,感觉谁把我的心带走了……”夏琼带着哭腔回忆。天上的一屡阳光掉到地上,给身边人带来光明,却从此坠入无尽黑夜,时隔25年,夏琼依然无法轻描淡写。

把张洪拉回家的路上,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家里的水杯依然放在往常的位置,张洪伸出手,像扫雷一样去探索,杯子被扫到地上摔碎了,起身走几步,地上的热水瓶也被踢爆。他如同一头困兽,疯狂怒吼。

冷静下来,张洪对夏琼说想吃点东西,夏琼要带他去买,他说他不出去。买菜回来,张洪上吊了。夏琼赶紧把他解下来,“从今往后”,她抱着张洪说,“我就是你的眼,我就是你的盲杖,我走到哪,就把你带到哪。”

摄影/Rocker。


后来,张洪又自杀了几次,都被夏琼救了回来。一方面,夏琼家人极力反对她继续跟张洪交往,另一方面,张洪脾气变得暴躁,经常莫名其妙对她发火。

“对她没有感激之情,只有抱怨,崩溃,绝望,对周围任何人都极度恐惧。”夏琼表现出极大的理解和耐心。给张洪治病花光了他们仅有的积蓄,夏琼去赊账摆地摊,把张洪带在身边。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对爱情这两个字看得很重,内心太单纯了,没想那么多。现在网上经常看到一个词叫’及时止损’,我做不出来,他需要我。”三年后,夏琼和张洪结婚了。

图片来源凯乐石。



“我要保护爸爸”



世界再没有白天和黑夜,再没有一丝光明。在无尽的黑暗中沉浮,夏琼是张洪仅有的一根稻草。在夏琼日复一日、任劳任怨的包容和照顾中,张洪的愧疚感越来越深,决定要积极面对现实,给妻子看到一点希望。

失明前张洪学的是中医理疗,他和夏琼到了上海,开一家小店做理疗,攒了点钱,成都的房子买不起,买了广汉的。2006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叫“天海”,天空海阔。

图片来源:范立欣。

孩子给张洪夫妻带来很多欢乐。有一天,夏琼故意把灯关掉,天海马上把张洪抱住。

“天海,停电了,怎么办呢?”夏琼问。

“我要保护爸爸。”

“为什么要保护爸爸?妈妈和舅婆不保护吗?”

“爸爸看不见。”

听到这句话,张洪的心情很复杂,孩子那么小就知道要保护爸爸,他理当感到欣慰,然而,作为父亲,他对儿子的意义难道只是被保护的弱者吗?

图片来源:范立欣。


在上海开店很辛苦,张洪希望能进医院工作,但也深知身为盲人很难实现。仿佛是命运的安排,张洪的一位顾客把他介绍给西藏大学附属阜康医院的创始人王斌,王斌来店里体验,认为他技术不错,邀请他去拉萨工作。两边家人都反对,唯独夏琼鼓励他去试试。

2012年3月9日,张洪独自坐了两天的火车抵达拉萨。拉萨对于张洪是个全新的世界,海拔高,阳光猛烈,生活节奏慢,空气中飘着酥油茶香,藏民淳朴善良,还有许多来藏地朝圣或寻找人生意义的“藏漂”。后来,夏琼也带着孩子来到拉萨,进入医院工作,一家人过上稳定生活。

别人认为他不可能进医院,他做到了,别人认为他不应该来拉萨,他做到了。是不是还能做一些盲人群体不敢做的事情,让自己的人生经历更丰富?张洪的心越发不安分。

图片来强子。



摸索到一根希望的稻草


2015年的一天,张洪跟朋友在茶馆喝茶聊天,认识了登山家洛则。洛则曾经是西藏登山队主力队员,登顶全世界14座8000米以上山峰包括珠峰。听洛则讲述登山经历,张洪感到很好奇,随口问道,“有没有盲人登山?”

“有,一位美国盲人登顶珠峰,叫艾瑞克。”

“盲人怎么能登珠峰?有中国人登过吗?”

“没有。”

图片来强子。


没有中国人登过珠峰,我可不可以尝试一下?那次茶馆闲聊在张洪心中埋下一颗种子,那年张洪40岁,已失明19年。他失明前从未见过雪山,在他的想象中,雪山就是很多很多雪的山,珠峰离他有多远,雪山要怎么攀登,完全没有概念。

第二年,张洪听说一个登顶珠峰的小伙子泽龙要在拉萨开分享会,听完分享会,他对泽龙说,他想登珠峰。泽龙的第一反应是:这人疯了吗?在张洪的坚持下,泽龙答应带他去登拉萨附近的洛堆峰。

洛堆峰海拔6010米,仅5600米以上有积雪冰壁,攀登沿线没有特别险峻的冰岩雪坡,是一座入门级雪山。出发前晚,张洪和泽龙在家里清点装备,夏琼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不说话。

图片来强子。


“我内心深处特别不愿意,特别担心。”但她并没有阻止张洪,也从来不像其他人一样,质疑他登珠峰的梦想。她希望张洪能到户外走走,这样情绪会好很多,世界观也不再局限于四面墙内,但登雪山是另一回事……

把张洪和泽龙送上车,车已经开走好远,夏琼还在那儿站着,眼泪夺眶而出。

成功登顶洛堆峰让张洪非常兴奋,他信心大增,做俯卧撑,锻炼体能,期待着下一座雪山。

夏琼把自己的担心藏起来,省吃俭用支持张洪。“他已经被这个世界关在了光明之外,既然他摸索到一根藤,一根希望的稻草,我就努力去成全他,这样他的人生才不会虚度,不会悄悄地离开没有人知道。”

摄影/Rocker。


夫妻俩也会带上儿子去爬拉萨附近的“小山”,比如色拉寺所在的色拉乌孜山,海拔4300米。一家人相互鼓励、扶持,教育孩子,不管做什么事情一定要有个目标。


“盲人登山完全是个傀儡”


6010米洛堆峰,7050米卓木拉日康,张洪刷新了亚洲盲人登山的海拔纪录,他的野心越来越大,世界也越来越大。

很多机构邀请他去演讲,观众热烈的掌声鼓舞着他。他认识了无腿登顶珠峰的夏伯渝、吴京电影《攀登者》原型,夏伯渝又把他推荐给登山公司凯途高山(当时强子为凯途高山的联合创始人)。

认识强子以前,张洪都是自己在训练,以爬楼为主,请不起专业团队和教练,也没有系统的体能和技术训练。凯途为张洪定制了一套体能训练方案,并在众筹平台“轻松筹”帮他募捐慕士塔格峰的攀登费用。

图片来强子。


在募捐贴下,有网友发出质疑声音:盲人登山完全依赖他人,完全是个傀儡,没有意义。张洪身边也有很多出于善意的劝阻: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就行了,别给社会添乱,让家人为你担心。

但张洪更在意那些正面反馈,有很多人听说他的经历后有了改变,原本从来不运动的人开始跑步,到后来每周跑一个马拉松。“原来我还能给其他人带来影响和价值,那么对我来说,人生还是很值得。”

众筹没有达成9万元的募捐目标,但救助青光眼患者的“青光侠”专项基金向张洪伸出了援手。2019年6月27日,在强子带领下,张洪成功登顶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

图片来强子。


在那之前,珠峰对于张洪只是个遥远的梦,登完慕士塔格峰,他才真正下定决心要去登珠峰。

2020年春季登珠峰的计划因为疫情而不得不取消。从5月开始,他每天负重30公斤、爬楼120层,没有特殊情况,每日不间断。

有人说他瞎折腾,张洪也曾无数次问自己要不要放弃。他不知道体能训练到底有没有用,不知道能不能拿到珠峰许可证,更不知道怎么筹集到登珠峰的几十万乃至上百万费用……

“外部条件我控制不了,唯一能掌控的就是自己的训练,只能埋头爬楼。”

图片来强子。


在联系尼泊尔的登山公司时,他发现,当年给艾瑞克登珠峰做后勤保障的,正是登山公司老板达瓦的父亲。父子两代,把中美两国盲人登山者的线牵上了。

张洪写邮件给艾瑞克,收到对方的真诚鼓励。张洪与艾瑞克从未谋面,但那位登上《时代》周刊封面的美国盲人,仿佛是黑夜海上的一座灯塔,让他的人生有了方向,开始时,灯塔的光那么遥远,那么微弱,风高浪急,他奋力划船,用了5年时间来到灯塔下。

2020年底,张洪终于筹集到登珠峰的所需费用和物资:阜康医院赞助防疫物资和部分经费,凯乐石赞助全套装备和小部分经费,还有社会募捐资金以及企业家和朋友的支持。全团队成员都注射了新冠疫苗。

图片来强子。


回头看,张洪庆幸自己没有停止训练的步伐。“只要决定做一件事情,哪怕是没有条件也要去准备,因为只有做好了准备,条件具备时你才能承担。”

2021年元宵节,张洪的体能训练进入地狱模式:负重20公斤连续24小时爬楼,仅在12小时后休息半小时及进食。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临行前,张洪带着夏琼去深圳扬帆出海,圆了她想看海的梦。他们又回了趟老家,但张洪要去登珠峰的事还是瞒着母亲。“把我妈照顾好,把孩子照顾好,把自己照顾好。”离家前,张洪叮嘱妻子。

图片来源凯乐石。


张洪知道,结婚二十几年,妻子不离不弃,承受了无尽的压力和委屈,他对妻子亏欠很多。他想向妻子证明,她的选择没错,她的丈夫还可以做成点事情,而不是像更多的盲人那样只能做最简单、重复的事情来过一辈子。

张洪知道,因为自己是盲人,儿子在学校会被嘲笑、被欺负,儿子从小懂事,受了欺负回家也不说,但他都知道。他想向儿子证明,爸爸虽然看不见,但也会像超人一样很厉害,能登上雪山。

3月30日,张洪飞往加德满都。

图片来源凯乐石。



登顶不是目标,回家才是


尼泊尔时间5月24日早上9点,张洪站在了世界之巅。

在来珠峰之前,张洪曾无数次想象,登顶那一瞬间会是多么激动,语无伦次,登顶后却只有恐惧。他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登顶,也无法评估下撤还要多久,氧气还够不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下撤。他们没有在峰顶庆祝,匆匆拍了几张照片就下撤。

一位30多年经验的登山家曾经告诉张洪:登顶不是目标,回家才是。他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历史数据显示,有相当多的珠峰攀登者丧命于下撤而非登顶过程中。张洪告诉自己:“你的目标还远远没有达成,最艰难的路程才刚刚起步。”

图片来源凯乐石。


下撤的路并不好走。张洪回到4号营地与强子会合时,已经是24日19点,冲顶用了整整24小时。

25日,从3号营地撤回2号营地的路上,暴风雪来了,张洪站都站不住,挂在绳子上摇摇晃晃,膝盖跟冰壁磕磕碰碰,幸好强子预先让张洪穿上了摩托车护膝。

26日,通过昆布冰川时遇到冰崩,听到巨大的声音大概十几秒后,一股巨大的气浪、刺骨的冷风夹杂着雪粒从侧面侵袭过来。危险的不是冰崩本身,而是气浪可能引起连锁反应,让他们身边的冰也发生崩塌。

大雪覆盖了路面,不知道哪里地下藏有裂缝,行进速度根本快不起来,去程12小时的路,他们走了17小时。“最后一段完全靠潜意识在走,已经听不见强子的指挥,脑里一片空白,整个人是半梦半醒的状态,可能站着一分钟就会睡着。”回想起来,张洪感到非常后怕。

图片来强子。


26日晚,一名夏尔巴向导掉进了冰裂缝。当时天色很暗,他走在最前面,一声不响就掉进了十几米深的冰裂缝。后来,通过对讲机找到他的位置,才把他拉了上来。

27日回到大本营后,不断有坏消息传来:4号营地帐篷全部吹飞,洛子壁发生小面积雪崩,3号营地暴风雪掩埋了帐篷,很多队伍滞留在2号营地……所幸张洪团队下撤时一路赶路,与孟加拉湾气旋擦肩而过,有惊无险。

“珠峰给我上了深深一课。如果心态松懈,过早庆祝,就是失败的开始。如果把目标定错了,会遇到很大的麻烦,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图片来强子。


自从王石、张朝阳等企业家登顶珠峰以来,大众对攀登珠峰有了一种误解:有钱就能找人把你抬上去。实际上,任何一名登山向导都会告诉你,没有谁能把谁抬上珠峰,珠峰上还留着两百多具尸体无法运下来。

强子说,向导的工作是提供安全保障、天气观测、风险管理、攀登安全决策、针对张洪制定攀登计划,而不是保姆式服务。攀登过程中,他们会为张洪指引方向,放慢攀登速度,除此以外,张洪并没有得到特殊照顾。

他的攀登技术熟练,也跟其他攀登者一样一路背负自己的装备,从昆布冰川走下来,完成攀登全程。强子总结,张洪能成功登顶,跟他刻苦的体能训练、攀登前的针对性训练、珠峰的拉练和向导的协助都分不开。“张洪虽然是盲人,但比那些登顶后被救援的人更具有攀登精神。”

图片来强子。


截止2021年6月登山季结束,历史上约有6300人登顶珠峰,其中盲人只有3人,分别是2001年的美国人艾瑞克·维汉梅尔、2017年的奥地利人安迪·霍尔策(Andy Holzer)和张洪。

提心吊胆几天没睡安稳的夏琼终于接到丈夫电话。“太累了”,张洪告诉妻子,还需要隔离,暂时回不了家了。


新目标:7+2


张洪在老家出名了,从一个“瞎折腾”的瞎子变成了为国争光的英雄。“你还是选对了。”从前那些说张洪不靠谱的人改口对夏琼说。

实际上,夏琼一直相信自己没选错,虽然二十多年来过得比较苦,但从来没有后悔过。“雪山唤醒了他的灵魂,他上吊好几次被我救下来,但活着的只是一副躯壳。直到他有了梦想,为这个梦想去行动,就不再是行尸走肉,而是有灵魂的肉体。”夏琼说,她和张洪是灵魂伴侣。

图片来强子。


路透社、美联社、CNN纷纷连线采访张洪,张洪用英语侃侃而谈。张洪曾经说过,“我看不见世界,但要让世界看见我”,从前,只有妻子看见他,现在,世界看见了。

“刚开始我都不相信自己能登珠峰,但并没有因为珠峰那么遥远、每年都有遇难的就不去尝试。迈出第一步之后发现真的一步一步朝着这个目标接近了。从零到一是最难的,迈出后,上天会给你能量。

如果我像以前那样不敢出门,一辈子活在自卑无助中,那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目标,向这个世界证明你来过。”

摄影/Rocker。


接下来,张洪的新目标是“7+2”(七大洲最高峰和南北极点),还希望能为残疾人群体做一些事情,从被助者变成助他者。“登珠峰是个结束,也是个新的开始。”

“我是一个一直相信眼前有光的人。”张洪修改了他的微信签名档。

(艾美奖获奖导演范立欣跟拍张洪登珠峰的纪录片计划于今年年底上映,片名为《让世界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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