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满天梅雨是苏州

 苏迷 2021-06-28
《姑苏晚报》2021年06月28日 B06版

  项苏农

  一

  应该是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十月末的一天吧,正是傍晚时分,在都城东京开封府(今河南开封市),有一个名叫王仲甫的人,写了一首《留京师思归》诗:“黄金零落大刀头,玉箸归期划到秋。红锦寄鱼风逆浪,碧箫吹凤月当楼。伯劳知我经春别,香蜡窥人一夜愁。好去渡江千里梦,满天梅雨是苏州。”

  南宋龚明之《中吴纪闻》有《王主簿》条,其中记载“王仲甫,字明之,岐公之犹子。风流翰墨,名著一时”,说王仲甫是北宋岐国公王圭弟弟的儿子,当时他和王圭一起生活,和王圭一样很有诗名。又记载了时人丁注对他的评论“金玉锵扬,组绣陆离”,说王仲甫的诗在用字上,深受王圭的影响,辞藻华丽又光怪陆离。

  龚明之提到的王珪,在神宗熙宁朝即被拜为参知政事(宰相的副职),后被哲宗皇帝封为岐国公。他是当时的宫词名家,诗作有百篇之多。所谓宫词是源于唐代的一种诗体,多写宫廷生活琐事,一般为七言绝句。《宋史》对他赞誉有加,说他“其文闳侈瑰丽,自成一家,朝廷大典策,多出其手,词林称之”。

  不过和王珪同时代的诗词大家陈师道,对他的宫词很是不以为然,在陈师道写的《后山诗话》中调侃道:“王岐公诗喜用金玉珠璧,以为富贵,而其兄谓之至宝丹。”批评的也是,在王珪写的所有诗中,那些金啊玉啊的用字随处可见。如“侍辇归来步玉阶,试穿金缕凤头鞋。阶前摘得宜男草,笑插黄金十二钗。”“金钲画角警场开,天子南郊玉辂来。十里青城遥北望,彩云宫殿月楼台。”“瑶台夜滴金茎露,水殿凉生玉枕风。卧看星河归阁晚,月斜疏影转梧桐。”就连哀悼死者所作的诗,也忘不了要写上金玉两字:“三秋胜气横金甲,半夜离歌掩玉笙”(《工部尚书致仕王懿敏公挽词》)。

  王仲甫的这首《留京师思归》诗,虽然深得家传,也用了王岐公诗中最喜欢用的金玉两字,但全篇却没有任何富贵气息。在这首诗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对他人不能言表的伤心故事。南宋范成大《吴郡志》对此云道:“在姑苏有所爱,比至京师,为公强留之,逾时,作诗。”说王仲甫住在苏州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歌女。谁知这年春夏之交的时候,王圭要去京城任职,作为从小就跟伯父生活在一起的王仲甫,在举家迁往京城的情况下,他虽然是非常不想去,但实在找不出不去的理由。于是他挥泪和这个歌女说好在今年金秋就回来同她见面。谁知一直到了晚秋,他的伯父王圭还是不让他离开京城。

  在这天傍晚,当他又一次遭到王圭拒绝,从伯父书房怅然离开时,看见庭院中栽种的黄菊已经老了,其中不少已纷纷凋谢,地上是一片金黄。十分重感情的他,想起了先前同这个苏州女子的约定,悲伤之中写下了这首怀人之诗。

  全诗大意为菊花谢了,秋天来了,早已过了计划回苏州的时间。虽然我曾经委托锦鲤专程为你传书,谁知逆浪却将它打了回来。也曾经在明月之夜为你吹一曲《凤求凰》,谁知楼台却挡住了箫声的传播。只有伯劳鸟儿,知道我自春天一别后的天天痛苦,也只有蜡烛火苗,见证我整晚无眠、夜夜相思。我也只有在梦中,才能回到千里之外那个隔江的苏州,记得和你分手时,苏州正下着一场铺天盖地的梅雨,就犹如我此刻潸然而下的眼泪。

  二

  苏州进入梅雨天的确切时间,每年是不固定的。据清人顾禄《清嘉录》中《黄梅天》条云:“芒种后遇壬为入霉,俗有'芒种逢壬便入霉’之语。”说入梅的时间,原则上都是在二十四节气中的芒种这天或之后。其后再云“庋物过夜,便生霉点,谓之黄梅天”,说在黄梅天里,家中物品包括储存物品的木架,只要一夜的功夫,就会产生令人讨厌的星星点点的霉斑。最后又说黄梅天的天气特点是忽晴忽雨难以捉摸,所以苏人口中有“黄梅天,十八变”的谚语。

  清人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书中,也有“黄梅天”条。他在说到黄梅天的由来时,引用了宋人陈岩肖在《庚溪诗话》中的一句话:“江南五月梅熟时,霖雨连旬,谓之黄梅雨。”由此可知,苏人所谓的黄梅天,其实是由黄梅雨而来的,所谓的黄梅雨,是因为在下着绵绵不断的雨水之际,正是江南五月梅子成熟之时。所以“黄梅天”这个说法,至少在宋朝的时候就有了。

  北宋的毕仲游,有首《枫桥寺读张祐诗碑云:“长洲苑外草萧萧,却忆相从岁月遥。惟有别时应不忘,暮烟疏雨过枫桥。”是夜,与温老语殊可人。翌日,又邂逅程梦良二人,相送寺门,因留一章纪事》:“茂苑春归花信空,黄梅渐熟麦摇风。今朝门外分携处,还是枫桥烟雨中。”苏轼的《舶趠风》诗,写有一段前序:“吴中梅雨既过,飒然清风弥旬,岁岁如此,湖人谓之舶趠风。是时,海舶初回,云,此风自海上与舶俱至云尔。”诗曰:“三旬已过黄梅雨,万里初来舶趠风。几处萦回度山曲,一时清驶满江东。惊飘簌簌先秋叶,唤醒昏昏嗜睡翁。欲作兰台《快哉赋》,却嫌分别问雌雄。”

  说起将黄梅雨入诗,在唐朝的时候就有了,那个曾经当过苏州刺史的白居易,就分别写有“黄梅县边黄梅雨,白头浪里白头翁”(《九江北岸遇风雨》)和“青草湖中万里程,黄梅雨里一人行”(《杂曲歌辞·其三》)。但不知什么缘故,却没有为苏州的梅雨写有诗句,也许那时的苏州,还不曾开始有这个说法。

  记录苏州梅雨天的讨厌和烦人,最早的人应当是南宋的范成大,他在《吴郡志》的“北池”条中,收录了曾担任苏州知州蒋堂的《和梅挚北池十咏》,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其中“粉箨经梅脱”句下,注解道:“梅俗作霉,盖梅雨时也。”梅在苏人口中呼作霉,其实说的就是下梅雨的时候。蒋堂的这句诗,意为竹笋外壳一直要到发霉的梅雨天,才会全部脱落。

  还是《清嘉录》的记载,其中《梅水》条说:“居人于梅雨时,备缸瓮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曰梅水。”接着就引经据典地说这“梅水”是天下极好的水:“蓄之瓮中,水味经年不变”“以其甘滑胜山泉,嗜茶者所珍也”。也许这是苏州人喜欢梅雨的唯一理由吧。

  说起来最恨梅雨的人,应是明朝画家陈继儒,他是松江府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区)人,想必是一直深受江南梅雨之苦。他在论书画面临着二十五个恶魔时,竟然将“黄梅天”排在第一位,如此说来他的很多书画,肯定有不少都毁坏在了黄梅天。也是在明朝,有本名叫《虎丘茶经注补》的书,作者陈鉴在讲到茶叶保管时,特别提到在“江南梅雨时,燥之以炭火”,说茶叶在梅雨季节,记住一定一定要用炭火加热,这样才能去其潮气保持干燥,方得茶叶冲泡出来的原味。

  明人冯梦龙的《古今笑史》书中,有一则《周用斋事》,其中说到发生在昆山人周用斋身上,很是呆痴可爱的一件事情。周用斋名汝砺,《(乾隆)常昭合志》说他,是明朝“隆庆元年丁卯科解元”。隆庆元年是1567年,解元是乡试第一名。说起来他其实也不简单,不但取得了和大名鼎鼎的苏州老前辈唐寅一样的科考功名,而且也和唐解元一样,民间流传了不少关于他呆萌可笑的故事。

  话说周用斋在没有考取进士之前,曾在一大户人家当私塾老师。有一天看见东家正在黄梅天不下雨的时候晾晒衣服,就去问为什么。东家告诉他说:“凡物此候不经日色,必招湿气。”任何东西包括衣物在内,如果在这个时候,不拿出来晒一晒,就会因为受潮发霉。他觉得说得很对,就急忙赶回住所,将他的书籍连同东家送的拜师礼物,全部都拿了出来,也学着东家的样子,一件件摊开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太阳下曝晒。有个调皮的学童,趁他不注意时偷走了几件。周用斋后来发现东西少了,就惊讶地叫嚷起来,那个学童哄骗他说:“为烈日所销耳。”老师,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了,这一定是被太阳晒得融化掉了。周用斋听后,连连点头,竟然也就信以为真了。

  三

  说起明人瞿佑,第一个想到他是《剪灯新话》的作者。在这本传奇小说集中,附录一篇《秋香亭记》,说的是一段美好初恋因为战乱遗憾未果的故事。该记中有云:“至正间,有商生者,随父宦游姑苏,侨居乌鹊桥,其邻则弘农杨氏第也。”据好事者考证,此记即是作者瞿佑的爱情自传,记中提到的商生,就是瞿佑自己。不过瞿佑确实到过苏州,这有他《过苏州二首》诗为证,其中的第一首写道:“白莲桥下暂停舟,垂柳阴阴拂水流。舞榭歌楼俱寂寞,满天梅雨过苏州。”也许苏州真是他的伤心之地,在满天梅雨中,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正如满眼所见的舞榭歌楼一样,充满了寂寞。

  在清朝康乾年间,有个名叫厉鹗的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为当时著名的诗人和学者,有《宋诗纪事》等书传世。他非常喜欢王仲甫“满天梅雨是苏州”这句诗,认为有“幽隽清绮,婉约淡冷”的大家气象。他曾经以“赋得满天梅雨是苏州送梅沜自京师归里”为题,写七言律诗一首。此后又意犹未尽,对该句进行改写,在原句写实部分的基础上,注入了客子对故乡思念的伤感。他在《送沈确士归苏州》诗里,对沈确士也就是沈德潜,款款深情地说“满天梅雨合思吴”,浪迹京城的游子啊,是到了应该回去感受一下苏州梅雨的时候了。

  说起来对苏州梅雨的描写,还数清人周星誉写的最为标新立异。他有首《浣溪沙·落灯后二日,维舟蟠溪新桥,水风冻烟,山雨酿雪。孤榜翦烛,怆怀旧游,慢赋此解》词,词中有句曰“梅花细雨过苏州”。在他的笔下,原本冬日的一派凄风苦雨,在游子对往昔苏州美好的怀念中,转身化作了蒙蒙的梅雨。经他这一改动,满天梅雨里的苏州,不但变得柔和了,而且变得更加清新了,让人不禁生出几分怜爱之意。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