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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日乃到额济纳

 新用户31487140 2021-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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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日乃骑马的人越来越少,不少牧民购置了摩托车、客货车和越野车,在戈壁上往来驰骋,扬起丰厚的烟尘。仅有五百多蒙族、裕固族和汉族人,从事放牧的也越来越少,反倒多了一些种地、挖苁蓉和锁阳,或者开矿的人。

古日乃召开首届马背文化节那年,率先倡导设立古日乃马背文化节的嘉布老人已八十多岁了。开幕那天,老人穿着身崭新的蒙古民族服装坐在毡子上,面部皮肤松弛而黝黑,最深的一道皱纹可以容下一根马鞭。当日,老人手拿一本经书,在烈阳下坐就是一天。一个蒙族女孩子不时来到老人身边,递水或说些什么话。我询问得知,那女孩子名叫青格乐。我又问青格乐是什么意思。她抿嘴一笑,腼腆着说,就是天的意思。

我嗯了一声,站在稀疏的帐篷之间,抬头看天。八月的额济纳天空深、幽蓝,而且特别高。仰望,再低头,忽然一阵晕眩。古日乃的草原早就退化得容不下一只羊羔了。此前十多年,古日乃的草丛之中,还流窜着神出鬼没的黄羊。即使个头高大的骆驼,进入之后,也难以看到移动的峰驼。

举办马背文化节的地方大致是古日乃的中心地,所谓的青草大都是芦苇,还有一些马莲和羽毛草,再没有其他品种。草场不远处,有一座凸起的沙丘,沙丘上,是用枯了的胡杨树干搭起的包。马背文化节的第三项议程,就是祭包。我也学着蒙族人的样子,端着酒水,绕包顺走三圈再逆转三圈。

可我不知道在祭中该说些什么。青格乐说,就祝福我们古日乃五畜兴旺、风调雨顺吧。我依言而行,在敖包面前虔诚说出自己对古日乃的祝福。说的时候,觉得身心澄明、于净,似乎被一种高贵的情愫激励了,整个胸腔都充满了真诚的期待。我想,古日乃的人虽然少,但是有信仰,草场虽然在逐年沙化,但是他们长生于此的心没有改变。

青格乐姊妹三个,大姐嫁到了呼和浩特,二姐和她待字中。我问她会不会也像大姐一样,嫁到远处的城市。青格乐说,她走了很多地方,还是觉得额济纳好、古日乃好。大姐是博士,姐夫也是,不在大城市,就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和条件。她不一样,在阿拉善读了几年卫生学校,回到古日乃做了小医生,牧人们有个什么病恙灾情的都来找她。我说你可以找个城市的男朋友,离开这风暴连天、赤地千里的古日乃。青格乐笑了笑,仰头看了看天,又抿了一下嘴唇说还是在这里好,祖辈都这么过来了,苦点累点也没什么。

说着话,马背文化节进行到了高潮——众多的马匹扬尘飞奔,铁蹄掠过芦苇和马莲,向远处疾驰而去。但所谓的远处,没有遍地的青草,而是次第相连的金黄沙丘。果不其然,奔驰了一会儿,骑手们便勒转马头,闷雷一样冲回原地。我在一边看着,得遗憾——若是连绵无际的草原该有多好,这些古日乃的骑手们就会像他们千里东归的土尔扈特先祖们样,鞭梢白云端,骑没天边,该是何等的豪迈!

可惜的是,那些骏马的前途被限制了,骑手的心愿也被拦腰截断。我觉得悲哀,为终究逃不过沙吞土埋的古日乃草原,也为那些至今还生活在古日乃的牧人们。此后几年,我没有再去过古日乃,与青格乐也没有任何联系。每每想起,都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感觉,像是惋惜,又好像是佩,像不平,但也从中出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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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胡杨这一跨越年的柳科树种,以及西夏王朝址黑城(又名哈拉浩特,出土过大量汉代陶器、汉和西文物),额济纳近些年名声日隆,每年十月来观看胡杨的人数以十万计。额济纳是匈奴语,但很少有人能说清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含义。十年前,因水源匮乏,弱水河断流,额济纳奄奄一息。经多方呼吁,采取了必要的行政措施后,弱水河又重新越过浩荡沙漠,注入昔日的居延海。

胡杨活了,整个额济纳就有了生机。我第一次到额济纳大致是1998年,沙漠内的小城格外幽深,四处都是黄沙,到处都是枯萎的沙枣树、红柳和胡杨。额济纳旗旗府所在地达来库布镇面积不小,但人迹寥寥,镇子的周围,零星胡杨之外,都是戈壁黄沙。尤其是春秋两季,日复一日的沙尘暴幕天席地,将额济纳团团包围,不见一丝阳光,也没有一丝空隙。

第二次去,是在2000年,额济纳召开首届胡杨节,在那里,我见到了久违的弱水河水,绕着干涸的河道,重新回到胡杨的怀抱。那一次,也见到了很多蒙族歌星和歌唱家,在蚊虫成堆的那达慕会场,义务演出。我和新婚妻子混迹其间,在高亢亮、苍凉沉郁的蒙古歌谣之中,生出一个民族生生不竭的精神力量。

而一旦节散人空,额济纳仍还是落寞。一年中繁华的只有一个十月,其他时间,额济纳更像那些顽强的胡杨和大深处的哈拉浩特遗址,一次次风吹洗礼,一日日沧桑老迈,被风沙侵袭,被时间凌。这一次,我还在达来库布镇西发现了一座不知名字的喇嘛庙,那些身披袈的僧众们极其诚,终日俯身,在背定信仰,锤炼心智。

2006年,我再一次来到额济纳,觉得与往常不一样了,尤其是策克口岸(中蒙边界)的开通,使得额济纳有了一种开放的气息。经过几年河水的灌溉和润泽,额济纳呈现出一种久违了的勃勃生机。居延海虽然面积小了许多,但仍旧水泊潋滟,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天鹅或者野鸭,在沙漠的湖水中飞翔、游弋。达来库布镇北边的河道之中,河水,无声流淌,盛放胡杨,也钩沉落日。

金黄色的胡杨叶子铺天盖地,犹如匈奴的黄金甲帐,尤其正午,整个额济纳就像一块熠熠生辉的金子,高原之上,派华贵气象。穿行其间,可以看到大片的红柳、死而不倒的胡杨树,甚至倒而不烂的胡杨树枝洁白的羊群咩咩而行,悠闲吃草骆驼伸着长长的舌头,不断将胡杨叶子卷进喉舌。

而身处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黑城是高傲的,因为冯胜,这座元代仍旧繁华如故的城市成了废墟。又因着斯文.赫定、斯坦因、科兹洛夫等人的盗窃和挖掘,而成了古丝绸之路考古,乃至研究秦汉文化、西夏历史的重镇。有人说,到黑城,不小心就踩到了文物。说法虽然夸张,但未尝不是黑城的真实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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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荡的巴丹吉林、鸟兰布和毛乌苏等沙漠同处拉善高原,紧靠贺兰山,面积四万平方公里。我总是觉得,古以流沙命名巴丹吉林是无比精准的,也是满含诗意和哲学意味的。从地形看,巴丹吉林为蒙古高原与古丝绸之路的交汇点,从来就是一个过渡地带从地质上说,巴丹吉林流沙纷、风暴经常,原本就是沙尘流之地从人缘上讲,巴丹吉林从来不是留人之地,尽管有帝王将相(周穆王、汉武帝、蒙恬、冯胜、林则徐、左宗棠等、僧侣骚客(晋乐、唐玄奘、王维、杜牧等)哲学家(老子、彭祖)途经或者驻守,但没有一个人最终落足流沙,成为巴丹吉林的一部分。

流是变,是状态,也是过程。流沙一词,可以引申和应用于时间、生命、物象,乃至人世一切事理。被称作流沙的巴丹吉林似乎是一种衡器,更像是一个硕大的沙漏,替古人也为我们,甚至后人计算时间。人世沧桑数年,物换星移,草木荣枯,而唯独它决然如故,在中国的西北高地,流徙而居,流动不已。

在巴丹吉林,流沙地带,前有古人,后有来者,我总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古代的卒,千里万里辞家,一心一意报国。在铁血军旅之中,时常被夜半马蹄惊醒,渴望战死沙场,马革裹。也时常在内心推演战争,抑或看着古书,想到在这里进行的汉之战、明军和元朝残部的血腥厮杀。

也会想到徒步的晋乐和唐玄奘,想到他们背着的经卷被黄沙烫伤的脚趾想到在额济纳(古居延)作诗的王维、杜牧和胡曾,他们的诗情被额济纳点燃,他们消失了,而额济纳和他们的诗句还在想起被贬的林则徐和抬着棺材西征的左宗棠,他们以武功不朽,以佳赋传世。他们都是我的前辈,不仅仅是精神的、图腾的,还是内心的、灵魂的。

在这样一片地域生活,浩大的沙漠就是天然的疆场,个人落在其中,本身就是一种考验。总会有一些贴附于大地肺腑的东西,像是地下的水流、日日照射的阳光,乃至无所不在的风暴、沙子和灰尘,进入一个人的身体和灵魂,从不同角度,使得这个人不可逃脱地沾染上沙漠的禀性和脾气。这种熏染和陶冶是可怕的,不动声色,但却异常持久而坚决,不着痕迹,而又无所不在。

而真正坚硬的只是戈壁,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优柔和热肠——看到一片绿的残叶,就想到了诗歌看到一瓣零的花,就梦想爱情看到一块烽燧上的断砖,就渴望英雄……而个人的生活终归平凡,在尘土中来去,在阳光下行走,像羊一样温驯,像骆驼一样坚忍。

我常常怀疑,甚至固执地认定,自己身上肯定有着异族的血,最大可能是匈奴。这个臆测叫我兴奋不已。我爱苍狼,喜欢它们啸聚雪夜、仰天长啸的绝世孤独,也喜欢它们不妥协的战斗精神,乃至残酷决绝的天性。我喜欢沙漠的驼和高天飞鹰,它们是一种力量、种象征、一种精神图腾。

于我个人而言,巴丹吉林显然已经成了我的一个精神地理——我的目力有多远,就能看多远我的脚步有多长,沙漠就有多长我的梦想有多大,沙漠就有多大我的心有多深,沙漠就有多深。我喜欢它的博大和优柔、自由和狂放、柔肠和铁血,对我而言,巴丹吉林已不仅仅是一片专指的地域了,而是一片不可或缺的文学地理、内心领土,乃至灵魂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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