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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脸谱样式到底是由什么决定的?

 读书作乐 2021-07-01

 中国戏的脸谱,在二十年以前,虽然并不是毫无道理的,但他的道理究也有限。近十几年来居然大红大紫起来,居然有人把他拖入桃园,给他拉拢了一伙把兄弟,作春秋的孔夫子是大哥,直笔责赵盾的董狐是老二,创造脸谱的无名氏是老三。对于此事,很有一部分人认为是胡闹,他们说“区区小辈怎么能和古圣先贤放在一起呢?”然圣贤之所以成为圣贤,不也是因为他们曾经做下伟大的事业么?卞和之璧也曾被人轻贱过,那么,发明脸谱的老先生一向之所以不为世人所崇奉,安知不是因为世人瞎眼呢?

 若据各家颂扬脸谱的文字看来,则发明脸谱的人岂但可以列入圣贤之内!不过,在这科学昌明的年头,在不曾得到事实上的证明以前,单信文字或言语,往往是容易吃亏的,何以见得?有些事物,其内容本是极简单的,其理由本是极平凡的,但一遇到了好事先生,便不能任他们再照常下去了。于是运动他那粲花的笔管,鼓起他那如簧的舌头,三皇五帝,胡乱一拉扯,那怕是一处荒园颓舍,霎时间便妆点成为御苑王宫。这样,在一个不知底蕴的人猛然看去,谁能不舌挢三日?可是,你如果称为实心眼儿一点,总有你后悔的一天。这种伎俩,若说他是欺骗,却未免严重些,若说他是吹牛,也不甚恰当,但在北平的俗语里,却有一个很适宜的名辞“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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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少山勾霸王脸

 贴金是一种很巧妙的手艺,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奇奥,真正应该使人惊讶的,却要算捶金的技术。据说一两金子,竟能捶成一张等于一亩三分地大小的金叶子,蝉翼比不上他那样的薄,秋露比不上他那样的匀,贴金的匠人把金叶子买了来,用金胶油涂在所要装饰的地方,将金叶子黏了上去,然后再略加修理,马上便光彩奕奕了。

 在这里,我们有一点应该注意的,贴金纯乎是一种装饰美术,所谓装饰美术,换句话也可以说是一种障眼法,因此只可以专为供人怡情悦目而用之,至于讲到真个的地方,固然不一定便绝对用不到装饰,但充其量不过是居于附庸的地位而已。比如说,一种用的东西,兹以乐器而论,雕饰精美自然是很好看,但雕饰不雕饰,并不害其为乐器,假使只顾雕饰而不问音声之好坏,那便大大的不可了。

 在中国,戏剧一向是被人轻视的,自从欧学东渐之后,彼邦的风气,转移了国人的观念。有些爱好中国戏剧的先生们,因见到外国戏剧道理之深邃,便也动手去发挥中国戏剧的理论,无奈中国戏剧一向是发祥在民间,虽也曾几度钻入通都大邑,但除了有关于文学的一部分之外,都不曾受过正式的陶冶,所以只有然而无所以然,更谈不到什么是非。对于这些位先生们简直是爱莫能助,于是他们不得不自己去发掘开采了。这些年来,开采的结果,不能不说有了相当的获得,但也有许多是可笑的,例如一块玉,在未曾雕琢之先,我们只能谈到他的品质颜色等,若是说到雕工的精拙,怎能不使人捧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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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连成学生后台化妆

 做文章去攻击一件事或是赞美一件事,第一先要把确实应该攻击之点,或应该赞美之点,坚固地抓住。可是,对一件事情,若不曾认识清楚分析明白,是绝对不会抓得住的。一个真正研究学问的人,对于鉴别一件事物之是非,断不会是先有成见而后下手的,因为一有了成见,心地里便失却了平衡,纵研究也不能甚精确了。为阐扬中国戏剧的道理而去研究中国戏剧,可以说是已有成见在胸,但所得的结果不过称偏而已。为阐扬中国戏剧的道理,不研究便去做文章,简直是开玩笑!所以,不得不抓些不相干的道理去做说山的资料,好了,我们又找到了一批贴金匠。

 所有论中国戏的脸谱的,差不多都是分三段来谈:一应勾脸与否,二脸色,三勾法。综各家所论,惟第三项较为可信,其实中国戏的脸谱,也只是在线条上有些正当的道理而已,至于颜色以及应否勾脸,据贴金家说起来,似乎不亚于天经地义,但一揭穿黑幕,都是一场笑话。这话也许有人不甚相信,现在不妨找几个证据来谈谈。

 我们先从应否勾脸谈起,一般论脸谱者,多以为凡勾脸者虽非恶人,至少也有相当的缺欠,至于不勾脸者则必系忠良正直之士。这话除非是我们自己去制定脸谱时,才可以放胆去说,若对于现在京剧里的脸谱,拿这几条公式去概括,如果不怕碰钉子,却也不妨去找点麻烦。

 即以通行的戏而论,诸葛亮是永远不勾脸的,但和诸葛亮相差不多的凤雏先生却来了个姜维式的紫脸,有人说庞统之所以勾脸,是因为他落凤坡一役,曾经鲁莽争功。不过挑滑车的高宠却又不勾脸,又是说不通了。至如赵家楼中的华云龙,鄚州庙中的谢虎,都是贪淫横暴的盗贼,为什么反素面而不加点染呢?难道可以说是他们是无可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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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盛麟在后台(饰姜维)

 脸谱的颜色,也不能认为是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有深意的,因为各种颜色,都有相当的矛盾。红脸,论者以为是表现赤胆忠心之意,也有人主张说是代表血光以暗示其人日后不得善终之意。不过红脸里也尽有些坏蛋,例如斗越椒,黄巢,徐海,于六等,谁能说他们是忠勇正直呢?至于不得善终者,并不都是红脸,而红脸里面如马芳,黄盖,申包胥等,也都不是凶死的。粉红脸,论者以为是表现年老血衰之意,但文聘,韩当,都非老将,何以粉红其脸呢?他如紫脸、黑脸、蓝脸、黄脸、绿脸、花脸等,都可以找到许多的证据,证明不是可以由论者所定的公式去归纳他们的。

 然脸谱并不是绝对没有一点规例的,只不过不是像现在所盛传的那一套那样奇奥罢了,而且其规例也并不是一个。大凡剧中人应该勾脸与否,最初都是以该人的丑俊来做标准,和人的好坏是不相干的,比如说一个风流美貌的少年,那怕他做恶万端到台上还不一定被勾上脸,反之,一个丑陋人物,任凭你多好的行为,也难免脸上加彩了,狠戾粗暴的马超,和赵云是差不多的扮相,所以然者,乃是因为“锦马超”一语。钟馗本是忠直耿介之士,所以画花脸者,乃是因为他貌变丑陋的缘故而然。这样看来,勾脸不勾脸,究竟与人的性格有什么关系呢?

 勾脸与否,虽然是依其人面貌的丑俊为标准,但有时也不尽然。中国戏里分好多门脚色,在这些门脚色之中,历来是以生、末(专指北剧而言)、旦为中心的。因此每每因脚色的分配调停,支配了勾脸与不勾脸。这种情形,在南戏(包括了后来的昆曲)北剧中都很显明,但在近来的京剧中,却已渐渐的变成不然的了。

 所有的戏并不全是由一个人编的,每个作剧人彼此之间也并没有一个共同的思想,一个可以被采入剧中的人物也不是只限于在某一个故事中出现,而在各故事之中,也不能都处在同一的地位。因为这几个缘故,所以同是一个人物,在这本戏里也许就用生角去扮他,在那本戏里也许就用外角去扮他,在另外的一个剧本里也许就用净角去扮他。在“关大王义勇辞金”一剧里,曹操是用外扮。但在连环记中则用付扮了,在杏花庄中李逵是用末扮,但在元宵闹中却是用净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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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馆主《骂曹》之曹操

 在昔时,脸谱纯是由于剧情去支配的,并不是每个人物,皆有一定格调。但在近日的戏里,似乎不然了,所以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第一是由于大本戏的发达,在一个大本戏里,一个人物有时这样扮,有时那样妆,如果唱起连台来,在观众眼里很容易混乱。于是便改变了旧的制度。第二是因为各门脚色比较趋于平均地发展。在早年,除生(末)旦可以作主脚,别的脚色都是在配杂之列的,后来生旦的独霸虽未取消,但其他各门脚色却也有时可以作主脚了。第三是因为初时人们对各种脸谱尚无深刻的印象,故此勾不勾在观众眼目中无甚抵触,后来人们对于各种脸谱渐渐熟识了,于是无论在演者或在观者方面,心目中都有了某脸即某人物的代表的成见,假使别的地方再扮演此人,不勾脸或不勾同样的脸,大家都觉得有些刺目了。这或者也就造成生旦以外的脚色可以升为主脚的原因。

 在现在的京剧中,还可以找到上说情形的遗留,例如神亭岭中的太史慈是素脸,而群英会中的太史慈则是花脸。又如取帅印中的程咬金是小花脸,但在贾家楼中却是大花脸了。这种情形,并不少见,不过人们习以为常,不甚理会了,假使唱一出不常见的李逵磨斧,小花脸扮林冲,出来一报名,全场多要惊讶起来。很少有人会因“古也如是”而加以原谅了。

 在比较著名的人物,其勾脸不勾脸是根据上述二项原则,但在次要一点的人物则多半出于附会,其附会则多半根据该人姓名、氏族及绰号本命星等,至于再次要些的人物,如八员大将,众家英雄等,若都素脸上场,未免失之单调,于是便勾他几位以资调和了。

 至于颜色,那便随演员们臆定了,中国戏剧,差不多都是搬小说上台,所以好多的脸的颜色,大都依据其所根据的小说上所述的而来。不过小说上也有不述到面貌颜色的地方,于是他们便以附会去支配了。例如关泰是关羽的同姓,所以也勾红脸。孟强焦玉是孟良焦赞的后人,所以也是一个红脸一个黑脸。至于孟良之所以红,是因为他会使火葫芦。焦赞之所以黑,是因为他姓焦。李逵绰号黑旋风所以黑脸,徐世英绰号青面虎所以脸勾青绿色。盖苏文乃青龙星转世,故勾青脸。牛皋是黑虎投胎,故勾黑脸。郝世宏曹洪,因为洪字和红字同音,故红脸。武成黑因为名字有一黑字,故而黑脸。至于神仙界中人物,多半是庙宇里找来的谱子。妖魔鬼怪,则看他是什么变的了。至于那些无法附会的,只好由老板们随意点派了,不过遇到有好几个花脸同场的时候,必然使他们各具不同的颜色和格式,以免重复,这却是他们的一个很有道理的规律。

 据上所述,则已往脸谱是没有什么高深的道理的,不过对于将来,则未尝不应该使脸谱进步到合理化。我们爱好一件东西,应该从根本上扶助他向完善处走,若专门施展贴金小技去骗人而不注意于内容之改进,早晚大限一到,玉石俱焚,爱之适足以害之了。

(《剧学月刊》193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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