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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物最相思(第2章)

 桑葚三味 2021-07-02
第2章  元宵佳节 惊鸿一瞥

秋去冬来,一转眼,就到了718年元宵节。这一年,是开元六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然而,王维却高兴不起来。

自去年重阳节从终南山回来后,祖自虚一直咳嗽不止。白天还可,一到夜间就咳得厉害,甚至无法入睡。祖自虚本就身子单薄,如此一来,更是日渐憔悴。去年冬天,王维劝他回家调养,等身子好了再来长安备考。眼下已是元宵节,还迟迟不见祖自虚来,王维心里很是牵挂。

按大唐风俗,元宵节是一年之中最为喜庆的节日,从正月十四一直热闹到正月十六,且开放宵禁。此时此刻,听着街头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和喧哗声,王维叹了口气,与其在客栈内发闷,还不如去街上走走。对于孤独的人来说,有时候,喧嚣也是一种安慰。

步出客栈,放眼望去,长安街头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各色花灯,有些气派的人家门口还有高大挺拔的灯树。各处路口和坊门都设着彩烛辉煌的灯棚和灯楼,将长安城映照得如同白昼。

随着熙熙攘攘的观灯人潮,王维漫无目的地随意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东市。东市愈发人声鼎沸,随处可见一个个灯棚连着一座座戏台,台上灯明如昼,台下人头攒动,正在上演最受长安人喜欢的歌舞百戏。

置身这歌舞喧天、灯烛匝地的繁华胜景,王维愈发思念远方的亲人和好友,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锣声,只听一位中年男子扯着嗓子喊道:“来来来,上元节灯谜大会开始咯!某已备下美酒和厚礼,敬请各路高手见招出招,一比高下!”说着,又是一阵清脆的敲锣声。

猜灯谜?王维不由想起小时候,每逢元宵佳节,父亲就会带他们兄妹上街看花灯、猜灯谜。父亲告诉他们,猜灯谜看似复杂,其实简单,不过就是拆字法、离合法、增补法、减损法、半面法等十多种。在父亲的点拨下,王维从小就熟谙此道。

这样想着,王维不由来了兴致,快步走到擂台边一看究竟。只见五彩花灯上早已贴好了琳琅满目的谜条,猜中者可撕下谜条,取走擂主准备的厚礼。

他看了看离他最近的一个谜条,上面写着“王夫人谢客”(打陈子昂诗一句)。王维低头略一思索,“王夫人”是指“后”,“谢客”是指“不见来者”,谜底不就是陈子昂写的“后不见来者”么?

正当他准备出手撕谜条时,说时迟,那时快,谜条却被旁边一个小个子少年抢先一步撕走了,只听那少年声音清脆道:“谜底是'后不见来者’。”

王维不禁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只见他大约十三四岁年纪,眉清目秀,顾盼神飞,心中先是一愣,继而笑了笑,继续看第二个谜条——“明月当空人尽仰”(打一字)。

王维当即想到了减损法,“明月当空”的“明”字因“月当空”而成了“日”字,“人尽仰”的“仰”字因“人尽”而成了“卯”字,将“日”与“卯”重新组合,谜底不就是“昂”吗?

正当王维想脱口而出“昂”字时,谜条却又被那个少年撕走了。只见那少年高举谜条一脸兴奋道:“谜底是'昂’!”

擂主连连拍手赞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位小郎君果然了得!”

王维不禁再次看了看这个清俊少年,只见这个少年身边还有一个身材略高的少年,正竖起大拇指对他啧啧赞叹。

王维心想,难得遇到能和自己旗鼓相当的猜谜高手,不妨和他交个朋友?

正当王维想走过去攀谈几句时,忽然,擂台上的一个花灯意外掉落!眼看就要砸到猜谜少年旁边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身上,千钧一发之际,猜谜少年迅速伸出自己的手臂,将花灯挡在了距离婴儿一尺之外。

刹那间,花灯火星四溅,将少年手臂上的衣服烧焦了一大块,瞬间散发出一股绫罗烧焦的味道!这花灯若是砸在婴儿脸上,后果将不堪设想!

婴儿受了惊吓,哇哇大哭,所幸毫发无伤。妇人抱着婴儿连连向少年道谢,一叠声叫他“恩公”。

少年用手捂住衣服烧焦之处,连说“没事没事”。然后,看了身边的高个少年一眼,两人悄然离去。

这一切都被王维看在眼里,少年的聪明伶俐和行侠仗义,都在王维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王维有种很想认识少年的冲动,便连忙追了上去。可惜街上人潮汹涌,一不留神,就不见了那两个少年的踪影。

不知为何,一丝惆怅从王维心底冉冉升起。茫茫人海,相逢只是偶然,重逢更是偶然中的偶然,一旦错过,不知何时才能重逢?这样想着,他看花灯、猜灯谜的兴致顿时减了大半,离开擂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走了多远,看到街角有一家醉和春酒楼,店家尚未打烊。王维心想,长夜无聊,还是喝杯小酒暖暖身子吧。

店家福大忙迎了过来,热情地招呼道:“这位客官,想要来点什么?”

“店家,能否来壶汾州干酿,配点小菜?”王维说的汾州干酿,产自山西汾州杏花村。杏花村有一个马跑神泉,“以之酿酒,斤两独重”。早在南北朝时期,汾州干酿就受到北齐武成帝的极力推崇。王维父亲也爱喝汾州干酿,受父亲影响,王维也对汾州干酿情有独钟。

“好嘞!”福大手脚利落地上齐了酒菜,说:“客官请慢用,有事尽管吩咐。”

王维笑着点了点头,举起酒壶,自斟自酌。汾州干酿入口绵柔,回味悠长,王维不知不觉喝了好几杯。

忽然,从门口走进来两个少年。王维定睛一看,其中那个瘦小一点的,不正是刚才那个猜中灯谜、仗义救人的少年吗?原以为擦肩而过了,不料居然在此重逢!

两个少年挑了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福大过去问他们想吃什么,其中个子稍高的少年说:“两碗热汤面,配点小菜就好。”

“好咯!”福大应声去了,两个少年开始聊天。

只听那个子稍高的少年说:“今晚可被你害惨了,待会回客栈,怎么向阿爷交待?”

那个猜谜少年则俏皮地说:“哎呀,只要你不说,阿爷怎会知道?”

“你看你,衣服都烧焦了一大块,还怎么瞒得过阿爷?对了,你胳臂上还疼不?”

“不疼,冬日衣衫厚,胳臂没事。待会回到客栈,我把衣服换了,不就成了?”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万一真有点什么事,阿爷一定拿我是问。”

“好了好了,别担心了,面来了,快吃吧。”

福大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端到他们面前,他们道了声谢,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听了两人对话,王维心中明白了几分。两个少年应该是兄弟,今晚看花灯,应是瞒着家人偷偷溜出来的。

眼见他们吃得差不多了,王维心中略一犹豫,还是起身走了过去,看着猜谜少年笑道:“这位少年年纪轻轻,却能在危急关头仗义救人,可敬可佩。”

听到王维说话声,猜谜少年下意识抬头,却又迅速低头,似乎在躲闪王维好奇的目光。

另一个少年倒是落落大方地起身抱拳道:“这位兄长好,他是我弟弟,生性胆小,不善言辞,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看你们年纪,应该不到十五岁吧?”

“兄长好眼力,小弟今年刚满十四,不知兄长贵庚?”

“我虚长贤弟四岁,河东蒲州人氏。不知贤弟来自哪里?”

“小弟来自河北定州,名叫崔兴宗,我弟弟叫崔友宗……”

崔兴宗很是健谈,正想滔滔不绝说下去,却被低头吃面的崔友宗扯了扯衣袖,示意他坐下吃面。

王维不由有些尴尬,笑了笑说:“面要凉了,快趁热吃吧。我住在春明门外云来客栈,他日若有闲暇,欢迎两位贤弟来客栈小坐。”

“好啊,小弟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崔家两兄弟草草吃完了面,崔兴宗起身对王维抱拳说:“这位兄长,我们先告辞了,后会有期。”说着,和崔友宗一起走了出去。

看着两个少年远去的背影,王维心中颇觉疑惑。特别是那个名叫崔友宗的少年,猜灯谜时明明那样敏捷灵活,但方才却如此“生性胆小,不善言辞”,似乎转眼之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正疑惑间,王维忽然发现,刚才崔友宗坐的凳子旁有一方丝帕。他走上前去,弯腰拾起,展开一看,只见丝帕上绣了一行清丽婉约的小字,正是他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的名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落款处是“璎珞”二字。

这一惊,非同小可!

“璎珞?”王维喃喃自语,“这个名字的主人,定是一位美好的女子吧?她既然喜欢我的诗?,也算是我的知音了,难得,难得。”

但王维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事有几分蹊跷。这方丝帕出现在崔友宗坐过的凳子旁,想必是他刚才走得匆忙,不慎掉落在地的。明明是一个女子的丝帕,怎会出现在崔友宗的身上?莫非,璎珞是崔友宗的心上人?

王维赶紧跑出酒楼,想找到崔友宗物归原主,可惜崔友宗早已不见踪影。王维想将丝帕交给店家,又怕崔友宗不会来店取走,到头来反而糟蹋了丝帕。

思来想去,王维决定亲自保管这方丝帕。他将丝帕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往云来客栈走去。“或许有一天,他们会来客栈找我,那时就可以物归原主了。”

元宵佳节已过,按理祖自虚该来长安备考了,但却迟迟没有消息。

王维心中隐隐感到不安,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正月二十那天,噩耗传来:年仅17岁的祖自虚病逝了!这是王维自父亲去世以来再一次遭遇死亡之痛!

死亡之神再次向王维露出狰狞的面容,向他宣告:“人如蝼蚁,命如草芥,生老病死,聚散离愁,你能奈何!能奈我何!”

王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9年前,父亲去世,正当壮年。如今,祖六去世,还是少年。

他的眼前不禁浮现祖六那清癯的面庞和温和的眼神。17岁,恰如一轮刚跳出地平线的朝阳,正要发光发热时,却被死神之手狠狠地拽到了暗无天日的地狱里,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佛从未来过人间……

“孤独地来,孤独地走,难道这就是每一个人逃脱不掉的宿命吗?既然生命随时可以被死神剥夺,生命的意义又在哪里?”王维心痛如绞,既为祖六的早逝心痛,又为父亲的离去心痛,更为生命的无常心痛。

“花时金谷饮,月夜竹林眠”,和祖六一起在长安挑灯夜读的日子,一幕一幕浮上心头。他强忍泪水,提起笔来,一口气写下了悼念祖六的长诗《哭祖六自虚》。

全诗共64句,从祖六年幼写起,写其瘦弱多病,写其贤能多才,写其交谊之深,写其痛失知音之悲……

原以为可以一辈子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到头来,却是“琴声纵不没,终亦继悲弦”!悲哉!悲哉!

当王维沉浸在痛失知音的悲痛中时,崔家姐弟则沉浸在初到长安的兴奋中。

原来,王维在元宵灯会上偶遇的那对少年,并非兄弟,而是一母所生的双胞胎姐弟。姐姐叫崔璎珞,弟弟叫崔兴宗,今年刚满十四岁。

和王维母亲崔氏一样,崔璎珞和崔兴宗的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博陵崔氏。

崔家是河北定州的世家,不仅有良田千亩,且以诗书传家,日子过得富足闲逸。可是,美中不足的是,崔家大郎子嗣不旺,迟迟没有一儿半女。直到三十岁上下,才得了一对龙凤胎。

崔大郎喜出望外,视若珍宝,为女儿取名“璎珞”,将其视为“掌上明珠”,为儿子取名“兴宗”,希望他“兴旺发达、传宗接代”。

崔大郎夫妇从无半点重男轻女之心,为一双儿女聘请先生,悉心培养。

让崔大郎惊讶的是,和兴宗相比,璎珞似乎更有天赋。先生教过的锦绣文章,璎珞不仅过目成诵,还能出口成章,是名副其实的冰雪聪明的才女。

对于这双聪明伶俐的儿女,崔大郎夫妇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日子过得美滋滋、喜洋洋。

718年元宵节前夕,崔大郎和夫人商议:“兴宗年纪不小了,也该开始准备科举考试了。我想带兴宗去一趟长安,拜访一些当年的故交,将来也可以有个照应。”

“大郎说的是,是该让兴宗去见见世面了。”崔夫人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对夫君向来言听计从。

“太好了!阿爷,我们几时起程?”兴宗早就听说了长安的富庶和繁华,听父亲说要带他去长安,高兴地一蹦三尺高。

“长安的元宵花灯最是热闹,我们元宵节前出发,还能赶得上看花灯。”

“看花灯?阿爷,我也想去。”正在一旁画画的璎珞,一开始听父亲在说科举考试,并未放在心上,当听到父亲说起长安花灯时,顿时来了兴致,忙搁下画笔,跑到父亲身边撒娇道。

“璎珞,长安离定州很远,这一路上要走好几天,女孩子家,太辛苦了。”

“阿爷,我不怕。您和兴宗做得,我怎么就做不得呢?”

“那不一样,你出门不方便。”

璎珞一时语塞,不过,灵机一动,计上心来:“阿爷,我穿上兴宗的衣衫,打扮成男子模样,不就成了?”

“璎珞,你这脑袋瓜里,到底藏了多少鬼点子?这回还打起我的主意了?”兴宗虽是弟弟,但和璎珞从小没大没小,彼此直呼其名惯了。

“璎珞,你真想跟我们去长安?”崔大郎向来最疼女儿,喝了口茶,问璎珞道。

“阿爷,您从小教我们读书识字,常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当然想去咯。”璎珞一脸笃定道。

“大郎,既然女儿这么想去,您就带她一同前去吧。”崔夫人也心软了。

“阿爷,璎珞穿上我的衣服,保管没人知道她是女孩儿了。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她是我弟弟,哈哈。”兴宗也在一旁撺掇。

搁不住家人这番软磨硬缠,崔大郎也终于心软了,叹了口气道:“璎珞,看你如此想去,阿爷也不忍拒绝。不过,阿爷可要告诉你,虽说你打扮成了男儿模样,但出门在外,自然不比家里,要处处小心为好。”

“多谢阿爷,璎珞一定谨记阿爷教诲。”听到父亲终于松口,璎珞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口气,朝母亲和兴宗吐了吐舌头,调皮地笑了。

此时此刻,崔大郎一定不知道,口口声声说“谨记教诲”的璎珞,到了长安后,心思却比兴宗还活络。就连元宵节去看个花灯都不安分,好端端地竟把袖子也烧焦了。唉,谁让他一直那么宠璎珞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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