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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灵璧的雪整整下了三天…

 灵璧家园 2021-07-03

每逢下雪的日子,总是舍不得入睡

文/张殿全

   那年是1996年,那月也是腊月,那天是二十一。

   那年我16岁,那年父亲和现在的我一样大,40岁。

   每逢下雪的日子,总是舍不得入睡。

   那年那月,也是年关渐至,寒假已放,大雪纷飞的日子,弟弟从学校走失五天了。

   父亲从外地务工回家,脚刚迈进家门,看到是母亲的哭泣,我和姐姐无助的眼神。父亲立刻由风尘仆仆转为马不停蹄,四处奔戚问友打听下落,像只没头的苍蝇乱撞了两天,结果一无所获。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我国社会经济、政治体制改革步伐加快,社会处于转型时期,各项体制机制尚不完善,香港暴力、凶杀、恐怖等电影业的兴起等因素,冲撞着闭塞又淳朴的农村,对当地百姓和经济、社会秩序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坊间传言,被拐卖的孩子,一旦落入犯罪团伙手中,逼迫去偷抢扒拿,稍有不从,轻则砸断双腿,重则挑断脚筋。

   父亲和我愈想愈怕,愈怕愈想,病急乱投医,父亲被迫去占卜。我们村有一个60多岁天生双目失明的盲人,方圆五十里地从追风少年至耄耋老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名号“张瞎子”,老人家性情温和,与人为善,从不忌讳且乐观接受他的名号。此人聪明异常,记忆力超强,拜师父学艺,过耳不忘,以唱大鼓,琴书为生,他有两个儿子,我和他的长孙是同学,缘于高智商基因遗传,1999年以应届生身份考上提前录取院校。

   天空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白雪在天空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夜宁静,深沉。我和父亲踏着积雪,一路无言,不时的传来阵阵狗叫声,暂时打破沉寂。老人的家渐行渐近,老人勤奋好学,正在练艺,悲戚深远又粗犷苍劲大鼓书声逐渐清晰起来:

延庆啊,你死了一命只顾你呀,撇下的为娘受熬煎

娘怀你呀,一月二月不晓道,三月四月身子发呆

五月六月娘的身子重,七月八月大出怀

九个月,我的儿奔生来娘奔死啊,为娘我,三回庙堂上了望乡台

阎王不收我这个残生鬼,他派金童玉女把我送回来

为娘我啊,睁开了昏花眼,望了望,面前趴着一个血孩

我的娇儿落了地啊,娘不顾干净拉巴揣在怀

娘怕你三天生了麻牙子病,又怕你七天起了坏风灾

一十二天小满月呀,一个月为娘才把心放开

咯咚咚,咯咚咚,咯咚咚咚咚,咯咚咚..........

    我是被父亲怀抱着听着琴鼓书和看大戏长大的,我知道这部鼓书唱的是《呼延庆上坟》。上个世纪80年代,皖北的农村集镇都有书场。逢集的日子,江湖各路说书艺人云集书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琴声,鼓声,夹板声,说唱声,此起彼伏,书友们或蹲或坐,年长的爷爷辈年龄的老人吸着旱烟,年轻点的父亲辈年龄的青壮年吸着比旱烟高一级别的卷烟,听的如痴如醉。每当故事情节唱到或惊悚,或激烈,或欢快,或高潮处,琴鼓,夹板和说唱声戛然而止,艺人们开始端个古瓷盘子挨个收取小费,书友们依旧沉醉在精彩的故事中,纷纷议论和猜测着故事的发展方向和结果,自觉地拿出一角至五角不等的费用,焦急的期望着故事继续唱下去,书场是那个时代的农村集市最热闹和最聚人气的地方。

   听这着这感天地泣鬼神的鼓书,父亲和我心里更加无助和烦乱,诚然无心听下去,父亲“吱呀”一声推开老木大门,院内那只老狗“汪汪”的叫了起来,父亲经常来老人家蹭书听和那只老狗早已熟悉,父亲呵斥一声,老狗“嗯叽,嗯叽.......”又躲回窝里睡觉去了,屋里的鼓书声也立刻消停下来。

   父亲开门见山,如此这般简要概述了来意,老人家掐指一算,告诉父亲:你儿子现落难东南方向,目前人身安全。

   父亲和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事不迟疑,弯腰低头拜谢告别了老人,返程回家。出门后耳边又响起了鼓书声:

呼延庆连夜离开了大王庄,他才奔赴大道走双阳

东京我去把坟来上,想起来俺一家死的多冤枉

眼望着东京汴梁点点项,死后的爷爷奶奶有多悲伤

你们在九泉之下哪晓道,呼门还有我这一炉香

老人家保佑保佑多保佑,保佑我一路平安到汴梁

呼延庆心中暗想,现在我没有能力为呼家报仇雪恨,我也应该去东京汴梁为爷爷上坟烧纸,祭奠祭奠老祖,今天我可不听老娘的话了,我要带足金银财宝做路费盘缠,来一个人不知鬼不觉鸡不叫狗不咬,离开大王庄直奔东京汴梁上坟祭祖,一场塌天大祸可就闯下来了……

咯咚咚,咯咚咚,咯咚咚咚咚,咯咚咚……

   越听心里越难过,父亲好似运起丹田之气,狠狠的吸了一口痰“呸”的一声吐在雪地上,嘴中喃喃的唠叨着:呼家后来还有四猛八大锤呢,鼓书虽这样唱,我家还是两炉香。我定睛往雪地一看,痰已入雪三分。我知道,父亲想用这种传统又古朴的方式,想“呸”去所有的晦气。

   翌日,鸡叫三遍时,父亲喊我起床,我像惊弓之鸟一咕噜翻身爬起,发现他早己披挂整齐的坐在当门口抽几支烟了,大门口扎放着我家唯一的交通工具——二八大杠凤凰牌自行车。

   大雪整整下了三天,父亲骑车带着我向我家东南方向挺进,也是那时起,我第一次知道禅堂在我家东南方向。前两天的雪己经上冻,车轮辗过吱吱作响,后轮不时的左右滑动,倔强的父亲和滑动的后轮展开殊死搏斗的阵地战,大有御敌于国门之外的阵势,后轮右滑,前轮右拐,后轮左滑,前轮左拐,我骑坐在后架上,双手紧握架圈一动也不敢动,父亲稳稳掌控了平衡的主动权。

   从菠林到浍沟十二华里,从浍沟至禅堂十八华里,骑至浍沟张大庄南四里地漫湖处,父亲的平衡权遭遇滑铁卢,我们连人带车跌入右侧雪沟里。父亲爬起来骂了一句:他妈的,怎么回事!我还没来及爬起来,第一意识是查看我上学的唯一交通工具摔坏了没有。那时年少视力好,第一时间发现真相说:俺爷,车轱辘上冻了,不转圈了!马上进入驮车模式,我和父亲轮换着,一人驮一气,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行进七八里,九点钟左右,终于踏入禅堂街,希望就在眼前。父亲伸着头弯着腰,沿着街面一家一户的问:可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一笑有两个小酒窝,穿着酱紫色棉祆,民警蓝布棉裤,碎花棉鞋,红鞋带?

   唠叨着同样的话,过筛子似的访遍每户人家,结果还是一无所获。父亲不甘心,带我去乡广播站,利用那个年代最发达最实用的大喇叭全方位搜寻。父亲破天荒的买了包四块半一包的白盒黄山烟送给那位喊喇叭的同志,那个人确实很负责任:全乡老少爷们,父老乡亲注意了,有谁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一笑有两个小酒窝,穿着酱紫色棉祆,民警蓝布棉裤,碎花棉鞋,红鞋带?家人很着急,有知下落者,和乡广播站联系。他每喊一遍,我的心就会升起一分希望。他喊了半小时,父亲坐在广播室的角落里,一直没停地抽着他一元一包的梅芳烟。看着父亲一闪一闪的烟头,两个小时过去了,希望也伴随青烟随风而去。

   外面雪下得正紧,人困马乏,饥肠辘辘,人是铁,饭是钢,两顿没吃饿的更慌。我那时正是长骨子长身板的年龄,又经历雪天驮车负重前行,饿得我走路都打晃。父亲带我到那个时代和老电影中一样情景的小吃,有打烧饼的,卖油茶的,炸油条的,和简易的熟食饭店紧挨呼应,一顶顶白色帆布大伞串连摊位,可挡雨可避雪。过去跑江湖的,做生意的,押镖送货的客商和侠士会大声吆喝:小二!给我切二斤熟牛肉,好酒尽管上来!我们没钱大吃二喝,喝着油茶,吃着烧饼足以奢侈的补足能量,父亲依旧没有放弃他的寻人启示,希望总会奉献给不懈追求的人。一个食客告诉父亲:几天前有个小男孩在这流浪,穿着和你家孩子相似,据听说被一个开四轮拖拉机卖石材的带走了。    

    父亲眼睛放着光,追问着卖石材的是哪里人?街坊邻居都围了上来,大家最后一致定论:卖石材的应该是姜山村人。我既兴奋又激动,飞快地跑到街对面想把我家自行车驮过来,我以为父亲还会和我一起把自行驮到浍沟去。三叉路口车马龙,灾难只在一瞬间,一辆飞彩三轮车快速倒车,把我卷入车底,一食客大喊:快停车,轧到人了!车拖着黑色的刹车痕迹停了下来,父亲和众人快速围了上来,我从车底爬了出来,安然无恙。

   这下可把父亲吓得不轻,他自责的连连摇头叹息:三呼万幸,二个儿子,一个生死难说,一个再被车轧死了,这下家败了,天塌了。现在想起那桩事故的原因,一是我那时个头小,二是飞彩三轮车没有倒车镜,三是那个家伙从饭店出来,下雪天冷,喝酒御寒,一定是酒驾。

   大雪疯狂的漫天飞舞,冷洌的北风吹着挂满冰冻的树枝迸出阵阵怪响。听从父亲的安排,自行车暂交给街里一户农家保管,我们徒步进军朱集乡姜山村,我心里清楚在这种恶劣的天气完成这个行程不亚于从东土大唐到西天拜佛求经。

    我和父亲斜侧着身子,顶着风雪,向着理想的第二战场艰难挺进(我弟弟就叫理想)。路上,父亲对那场车祸进行了分析总结及批评和自我批评,同时也对我实践教育:人的一生啊,要做到无事胆小,有事胆大,越有急事,越要沉着冷静,安全第一,这种低级错误在你未来的人生中不能再发生第二次。短暂的交流后,我们埋头赶路,世界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身后的路,也看不到终极,除了呼啸的北风和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一切都陷入沉寂。父亲不再说话,我知道他不会忘他的寻人启示,我也不再说话,感觉自己成熟长大了,我也要去寻找在父母百年之后,和我一起在棺材前头尽孝的那个手足,至少我也不会孤独。

    从禅堂到浍沟大阐,沿着河堰,不辞劳苦,顶风冒雪,依稀可见那处闸窝的石梁上方依旧闪耀着那颗“一定要把淮河治好”的时代遗留下来的石刻五角星,用朱砂涂过血红发亮,再北拐七里即到姜山村,时间已到半夜了,经一个同学的父亲带路,重复着上午的故事,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拒绝了同学家热情的挽留,打道回府,折回龙潭闸口红五星处到田路大桥的这段堰路异常难走,三天的宿雪都没消融,白皑皑的照得羊肠小道犹如一条白龙曲折绵延至远方见尾不见首,夜来的朔风又把这满地的残雪吹冻了,踏上去只是簌簌地作响。迎面的寒风,呼呼地吹着,掀起密集的碎雪,撕扯着父亲和我衣服,扫打着冻紫的脸面。雪野上最显眼的是孤蚀的坟墓和各种高丛的枯草及蓬蒿。狂风把枯草大把大把地拔出来,夹着碎雪和树上残留的数片枯叶,无情地摔向空中。蓬蒿的苦味也跟着传开来。古老的落叶树,树枝冻得酥脆,被风吹打得吭吱吭吱响,时而有枝干折落下地,“扑棱棱”冷不丁的飞起几只无家可归的野鸟伴随着号鸣冲向夜空,吓的我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倒吸了一口凉气。远处的积雪和灌木交集的地方犹如一张张涎着半边鬼脸森然欲扑人,心中的恐惧总是不自觉的让我怀疑传说中的恶魔冲着我眨着眼睛, 走过的路不再有清清楚楚的脚印了,在那里只有大的和小的黑洞。恐惧常常和危险并存,数次险些滑入大河,开始脚还冒着热气,后来就不冒了,鞋也结冰了,脚像猫咬一样的疼。过尹集至陈滩,我的眼皮直打架,父亲说:要挺住,马上到家了,睡倒在雪窟里,一会就冻死了。

    终于到家了,鸡同样叫了三遍,那一天雪地行军近一百里。

    —觉睡得雷天倒地,不知何时醒来,母亲说,你父亲一早又出去了。后来得知,父亲去了几个乡镇车站,问了三天,一个司机说拉过这样一个孩子去了宿县,并多路打听在个饭店打工。父亲第四天去接了回来,怀揣着不灭的希望和一颗炽热的红心冲破常人体能无法承受的极限,奋斗了七天六夜,经受了多少酸辛和煎熬,我绞尽脑汁再也已无法用文字来表达。

   那年是我家过的最祥和的新年。三十那天中午,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父亲像一个从战场凯旋归来的将军,又带着全家把《呼延庆上坟》这出戏再次复习一遍:

   北宋仁宗昏庸无道,太师庞文专权,私通辽邦,在朝内仗着女儿是西宫的权势,上欺君王,下压群臣,作恶多端,搜刮民财。呼延庆的爷爷呼延丕显上本参劾,反被庞文诬陷,惨遭灭门之灾,全家三百余口被抄斩杀戮埋在一处,筑成了一座巨大的“肉丘坟”,只逃出了呼延守勇、呼延守信两兄弟。大哥守勇逃难至大王庄,仗义正直的王天成老员外把自己唯一的爱女王金莲许配与他。因太师庞文老贼追杀十分严紧,三次重兵围剿大王庄,缉拿呼门之后,呼延守勇再次逃难,欲投奔北国借兵报仇。当时王金莲已怀身孕,夫妻生死离别前,守勇再三叮嘱王金莲:若生男孩,就名呼延庆,庆祝呼家后继有人,长大成人后为呼家报仇雪恨。若生女孩,名叫什么花,什么朵就由你随便起个名字吧,守勇挥泪离去。呼延庆十岁那年,被道士王禅引到终南山万花谷,学艺三年,学会了秘典法术及十八般武艺。呼延庆上山学艺归来,已到了十四五岁年龄,成为有一身好武艺的呼家后代。

   《呼延庆上坟》是从呼家小将呼延庆携同结盟弟兄孟强和焦玉,赴汴京郊外上坟祭祖开始的,被庞文死党黄文炳发现,并率官兵捕捉三小将。被冲散的呼延庆误入天波杨府,庞文闻讯面君奏本,宋王降旨差太监陈均衡,往天波府搜拿呼延庆被呼延庆杀退。余太君为保救忠良后代,大义凛然面君保本,却被宋王问斩。寇准又因为营救佘太君,在皇帝面前扔了乌纱帽。四朝元老王延龄得知赶至金殿,激昂陈词怒骂庞文苦谏君王。宋王不准,反以让王位相逼王延龄,为表对宋室江山一片忠心,王延龄头撞龙柱而亡。最后,包公回朝,一闯法场,再闯宫门,解救了佘太君,也为呼家平反了冤案,这出戏也称作《忠烈千秋》。

  父亲兴致所致,手持一根破旧的板凳腿,敲击着饭桌,即兴而唱:

盘古开天又辟地,女娲炼石来补天东南西北皆补全,

唯有那西北一处未补完众明公如果你不信,

你等那西北风气阵阵寒颂过神仙唱人间,

人生自古多灾难煎熬七天和六夜,

只盼那全家团圆过大年古今多少英雄事,

十户人家九不全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武二郎景阳冈打虎盼家还秦叔保落难潞州卖过马,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关云长千里走单骑,

只因那曾经忠义拜桃园苍天眷顾忠良后,

两炉香火美名传咯咚咚,

咯咚咚,咯咚咚咚咚,咯咚咚……

   父亲俨如一个关西大汉,抱铜琵琶大唱:大江东去,浪淘尽.......怀着真情实感,用悲戚深远又粗犷苍劲嗓音,唱出他心中质朴的志向和期盼,鼓书声声,直冲云霄。我走出大门外,古老的村落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为新年增加了喜庆。仰望苍穹,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我早已泪流满面.........

                                       忆记   张殿全

                                      2020年1月15曰

 

张殿全,男,1980年生,尹集镇菠林村人。自2002年~2013年教过11年书,2013年至今在灵城镇政府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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