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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人物记(5)---莫问英雄·辛弃疾

 古风新词日日记 2021-07-05

千秋人物记(5)---莫问英雄·辛弃疾

醉里挑灯看剑

中原大好河山沦陷,宋已经亡了大半,南宋定行在临安(今浙江杭州),与金国以秦岭淮河为界,而生于女真族统治地的汉人辛弃疾心始终未凉,滚烫火热,以书生的慷慨激烈拿起刀:杀敌、杀寇、保家卫国、恢复河山。

山东好男儿,燕赵奇男子,当看辛弃疾。

陌上少年争报国

公元1127年1月9日,大宋都城东京(今河南开封)被金兵攻破,皇九子赵构渡江南归,即帝位,都临安(今浙江杭州),卑颜求和,与金国划秦岭淮河而治,北国从此不归大宋治下。

公元1140年5月28日,金国定鼎中原13年后,辛弃疾在金国山东东路济南府历城县四凤闸村(今山东省济南市历城区遥墙镇四凤闸村)含着富贵相伴的金钥匙出生了。父亲辛文郁,母亲孙氏。大富之家,衣食无忧。

祖父辛赞之在金国任要职,在宋为落魄文人,在金为达官显贵,却始终未舒展开眉头,始终想念着宋的升平岁月,始终记挂着恢复中原大好河山,影响了辛弃疾一生。

辛家是济南府缙绅世家,族人众多,家产丰厚,北宋一朝,代代朝中为官,多为七品以下守土之官,最高五品散官。辛赞之身为族长,鼎革之际,37岁,早年虽高中进士,蹉跎了多年,仍无一官半职,但在济南一带乐善好施,名声浩大。战乱频仍间,他竟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双肩撑起辛家的一片天,风雨飘摇乱世中,艰难求活。

辛弃疾故里

金的高明之处,在于其建立傀儡政权,代其征重税、治汉民、平定叛乱,然后再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指责其不是,然后废除伪政权,直接统治,轻徭薄赋,收拢人心。

先是立北宋太宰张邦昌为皇帝,国号"大楚",与金国以黄河故道为界,史称"伪楚"。从1127年3月7日至4月10日,仅仅存在33天,内外煎熬之下,大楚皇帝自废帝位,楚亡。而中原膏腴之地已经被搜刮的干干净净,实施抢掠的是金兵,打着大楚的旗号,楚背负了所有罪名。大楚废帝张邦昌后归南宋,封郡王,举国民怨沸腾,赵构皇帝不得不将他赐死于长沙。

金国开始直接治汉民,烽火突然燃遍中原大地。大军东征西讨,乱民越来越多,兵锋越来越盛,和大宋官军风貌完全不同。金国慌了,眼看着大辽皇帝耶律德光的故事将重演,他们推出了新的傀儡。(注:辽国曾废止儿皇帝石敬瑭建立的晋国,占领浩大中原,各地节度使纷纷起兵,烽火遍中原,最后不得不狼狈退出中国)

公元1130年9月9日,再立前北宋山东济南府知府刘豫为皇帝,国号“大齐”,建都大名(今河北大名),后迁汴梁(今河南开封)。这是一个可以狠下心斩断自己归宋道路的人,抗金正激烈时,济南城被围,他杀守城将军关胜而降。即帝位后,他和儿子刘麟费尽心思做好三件事:南征宋朝、平定汉民叛乱、执子礼纳重币于金。又一个儿皇帝出现了。公元1137年11月18日,在中原局势稳固后,刘豫傀儡政权使命到头,皇帝位被金国废黜。

65岁的儿皇帝刘豫苦苦哀求:"我们父子执礼恭顺,年年纳重币,岁岁发大兵为金国南征开道,不避刀兵之灾,不惧生民之怨,没有什么对不起大金的地方,为什么?"却连觐见大金皇帝最后一面都求之不得,逼迫他退位的金国宗室大将完颜昌这样回复他:"从前赵氏少帝离开京城,百姓有自焚赴死的,号泣之声远近都能听到。现今你被废,没有一人可怜你,你怎不自责呢?"刘豫怎么自责,路都是自己选的,遵照主子号令行事,坏事做尽,天怒人怨,最后被一脚踢开,他本知道这个结局的,七年的皇帝生涯,糊住了他的脑袋,他竟无以回答,不得不被迫他走。

七年后,金国再次直接治汉民,而勇于反抗的人基本上被刘豫父子依金国号令杀光了。何其荒唐,幕后刽子手竟然是台上救世主。

这一年,辛弃疾还未出生,他的祖父辛赞之47岁,出仕了,步步高升。

大齐皇帝刘豫知济南府时,对辛赞之颇为赏识,宴饮之际,两人高谈阔论。刘豫献济南城降金后,辛赞之和他断了来往。无论大齐多高的官位,他一概拒绝。

辛弃疾故居

在四凤闸村小小的地方,带着辛氏族人乱世中挣扎求生。一会儿义军来了,一会儿匪寇来了,一会儿金兵来了,一会儿大齐的官军来了,从没有期待许久的大宋王师。

辛氏族人结寨自保,渐成为乱世一豪强。有寨兵、有粮食,可保一方平安,还缺一顶硬硬的官帽子,光明正大遮风挡雨。而辛赞之的固执,世人皆知。

齐亡了,中原偌大土地上,名节还在的读书人寥寥无几人。要么南渡归宋,要么投身伪齐污了身子,要么老死病死在乱世之中。朝廷需要脸面,来撑起大金的正统地位。

辛赞之的机遇来了,劫难也来了。要么仕金,享高官厚禄;要么灭族,断掉辛家香火。女真族的屠刀从来不落空,而在屠刀下不屈服的也没有几个。辛赞之屈服了,大宋进士的含金量在这个时候耀眼如太阳。

辛弃疾在《美芹十论》里这样叙述祖父这一段经历:“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留京师,历宿、毫,涉沂、海,非其志也。”

辛弃疾随着祖父的脚步到过很多地方。女真族的跋扈、金兵的凶狠、汉人的悲苦无依,深深催促着他长大的脚步。

历来以草原战斗部落为基础扩大而成的征服王朝把暴力统治贯彻的很彻底,猛安谋克制是金国的基础,兵民合一,分据要地,掌控军事力量,以军事手段维护女真族奴隶制色彩浓重的帝国体制,汉人文化阶层作为合作者而存在,帮助其对汉民族实施奴化教育和愚民教育,却又被监督被防范被隔离在核心权力之外。清朝的八旗制度及立国体制即源于此。

辛弃疾怀念宋朝,不是怀念赵氏皇族,而是向往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社会风气开放包容,不因言获罪,不动辄身消族灭,人人皆是国家之一份子,是国家的主人。

在宋朝,良贱制度全面趋于灭亡,奴婢从贱民阶层枷锁中解脱出来,与主人的关系不再是终身的主仆关系,而是建立在雇佣契约上的雇佣关系,不再是主人的私产,恢复了人的本来面目。这是中国极数千年进步才达到此文明程度,和19世纪才兴起于西方的“天赋人权”学说何其类似,而这比欧洲至少早了800年。金兵一来,瓦解如初,开了历史大大的倒车,一小撮异族奴隶主奴役愚弄一大群汉人,奴隶遍地,人人自危,举国死气沉沉,皇帝动辄被宗室成员取而代之,除了武力,别无治国治民长处,举国上下一潭死水。近在咫尺的清朝,多少一品大员张嘴闭嘴“奴才”,秦朝有吗?汉朝有吗?唐朝有吗?宋朝有吗?明朝有吗?只有开历史倒车的征服王朝有。

公元1158年,辛弃疾祖父知开封府。那一年,辛弃疾18岁,辛赞之68岁。

高高还巍峨如初的开封城,辛弃疾落下了久不曾流出的眼泪,还有他的祖父,长声叹息,仿佛就能回到头戴红花、身着锦袍,高中进士夸街宴饮之时。两个人沉默寡言,穿过长长的城门洞,似乎《清明上河图》描绘的繁华耀眼在目。

麻木行走的人群,全无欢笑,冷飕飕的感觉,如同鬼狱。这是自己的国,这不是自己的国。

辛弃疾第一次来,他的祖父已来了无数次。曾经大宋的都城,白衣卿相柳永眠花宿柳的地方。士子坐而论道,女子唐风还在。范仲淹的故事、司马光的故事、王安石的故事,历历在目。欧阳修、苏轼这一个个镶嵌着大宋典章文物的名字,是那么可亲、可敬、可怀念,却只能在梦里。

是李师师误了宋徽宗,还是宋徽宗误了李师师?

辛弃疾爱上了词,或许填词造句才能一晤当时的繁华。

开封府还是那个开封府,包拯早已杳无踪迹。他的祖父尽力抚平着世人的伤痕,在度世人亦或在度自己,却实实在在稳固了金人的统治。历史是本太幽默的书,对与错又怎么能一笔带过,轻轻就下了结论。

辛弃疾和他的祖父一样孤僻。读书、练剑、填词,过着和其他二世祖绝然不一样的生活。他的父亲早早去世,偌大的家业在等他继承。祖父有权、家中有钱、族中有私兵。

他和祖父一样眷恋着大宋。而辛弃疾的祖父,热血早已在乱世中磨尽,只盼着家中富贵,香火一代代传下去。

要求孙儿结婚,早早诞下子嗣。辛弃疾拿着刀子倔强拒绝,他不想像祖父一样被家庭绊住。他要飞,在中原大地上起飞,为这大汉江山。赵家朝廷不来取,他取来,誓要恢复一个完整汉人河山。

到了20岁还独身的金龟婿在大金帝国出现了。武艺娴熟,学问俱佳,人品端正,家财万贯,一方豪雄。

汉人豪族上门了,结亲结盟;女真贵族上门了,许亲赐婚。祖父辛赞之一个一个应允着,孙儿辛弃疾一个一个拒绝着。

不考金国科举,不任金国官吏,埋头读书练武,辛弃疾在一点一点积攒着力量。

也是20岁那一年,辛弃疾的祖父去世了,在开封知府任上,最大的牵挂与牵绊去掉了。辛弃疾扶棺回了山东济南老家。

仗剑行人间

万人军中擒叛将

掌族权,散私财,聚私兵,结交豪杰,他要举义,驱逐鞑虏,恢复大好河山。

21岁,公元1161年,金国皇帝完颜亮率大军南征宋朝。宋军一溃千里,江淮天险丢失,金兵饮马长江边,建康城(今江苏南京)岌岌可危,皇帝行在临安城(今浙江杭州)遥遥可望。

尚未准备就绪的辛弃疾联合豪杰耿京匆匆起兵,不能让母国宋亡了。

金国对铁器管制极严,动辄毁家灭族。两千余人,无盔甲,拿着简陋的武器,或木棒,或山竹,或菜刀。辛弃疾有一把剑,他的数十私兵还算兵马齐全,算是作为达官显贵一份子的特权。

他骑着马冲在最前面,奔向县城。他要杀掉忘了祖宗,不顾惜同胞一心只想着讨好女真族的无耻官吏。

辛弃疾塑像

势如破竹,顷刻间席卷山东大地,攻城略地无数,义军发展到十余万人。奉耿京为主,辛弃疾任掌书记,保管义军印信,执刑纪、行赏罚。

金国中都大兴府(今北京)集聚了女真族全部精华,暴露在兵锋之下。贵人们一个个慌了。皇帝南征,大军在外,守备空虚。调兵符飞一样到了各地,包括南征前线。

人心浮动,金国皇帝需要一场大胜。要么快速灭宋,要么即刻遣兵北返。

他勒令将士:"三日渡江不得,将随军大臣尽行处斩。"激起兵变,被杀死在长江边。南征成了偌大泡影,南宋半壁江山自此稳定。

而在山东的辛弃疾,他的心情和众人一样高兴。性子一改当初,豪爽大气,勃然而发的青春热血感染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后院起火,加之金国宗室内斗,金兵不敢再南侵了,淮河一带被王师收复,恢复大宋江山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每一个人,洋溢着希望,包括21岁的辛弃疾。大军压境如何,众志成城众人皆可挡。

然而他保管的义军大印被投奔义军的义端和尚盗走了。这个和尚想换一场富贵,向女真族。

他犯下的错误,他要弥补。辛弃疾单人独骑,狂追二百里,追上了那个叛逃的和尚,一群人拿着刀枪和他对抗。他拔出剑,毅然冲锋。

满身伤痕,他带着义端光秃秃的脑袋回到了义军大营。满营震荡,传唱着他的美名,无数宵小因之胆寒。

22岁,公元1162年农历正月,辛弃疾奉耿京之命奉表南归大宋献地并乞师北伐,共襄国难,收复河山。

浩浩荡荡长江边,辛弃疾临风而立。同乡先辈李清照传唱大江南北的诗跃入脑海: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一介女流,尚且如此,何况堂堂七尺男儿。永嘉南渡(晋朝)、安史之乱南渡(唐朝)、靖康之变南渡(宋朝),还有多少次南渡:

衣冠南渡

--血脉不绝,国家不灭

序:如果有一件事,非要以悲剧开始,不能不说晋朝衣冠南渡。时五胡乱华,中原尽没;千里逃亡,尸骨横野,国人十不存一。南迁,南迁,再南迁,在南迁的路上,流了多少血,多少泪。汉人啊,不能再让悲剧重演。

南迁的路,多少血泪、离开我故土;

想一场大哭,我父我母,荒郊野外埋葬白骨;

生死谁安抚,不能停下逃亡脚步;

纤弱的脊梁驮一筐书,汉家衣冠不能倾覆;

披荆斩棘,前行开路;

寻一方河谷,容我族人暂居住;

这一住,起一排茅屋不露宿;

这一住,开一片荒地种五谷;

这一住,盖一间学堂读诗书;

这一住,祠堂安放住,不孝儿孙离开了千里故土;

想当初,衣衫褴褛逃亡路,尸首枕籍不忍睹;

想当初,饿殍遍地草果腹,易子而食泪如注;

汉家骨血、谁肆意屠戮;

肉食者何处,家国倾覆谁之误;

且容我匹夫一怒,人虽三户,亡胡必在吾。(作于2016年1月11日)

他不知道当朝衮衮诸公如何?是否已弃了中原?偏安于一隅,得过且过。他不相信流言蜚语,但黄河南北传起来的流言蜚语太多:赵宋朝廷只求苟安。

向往许久的大宋衣冠,穿在挺拔的身上。他怕负了义军兄弟的期望,他怕求不来王师北伐,他怕陷在重重困难中的义军只是朝廷手中的工具,如当年一样,作为苟安的筹码,拱手献给金人。无数支义军,在大宋是乱民、叛军,却被金国围剿。荒唐至极,而又一次次出现,心怎能不凉薄。

20年前,岳飞的命运,秦桧的命运,捉弄着辛弃疾脆弱的神经。

农历正月十八,辛弃疾一行至建康(今江苏南京)。江淮时的热情朝廷驿馆,一点点凉下来,不复当初。金兵退了,北方的义军重要性已非当初。他有预感,却满怀希望,不得不满怀希望,他经不起失望对理想的摧毁。

55岁正当壮年的皇帝(宋高宗赵构)召见了他,他跪下在金国从不曾弯下的膝盖,向这个大汉民族的希望所在,深深拜下去。他相信敢到前线的皇帝都是好皇帝,即便前线已是安全的后方。

授官右丞务郎(从九品文官),他做官了,大宋的官,他珍惜这一个温暖的官职,即便小得不能再小,他不介意。义军首领耿京授官天平军节度使,知东平府兼节制京东、河北路忠义兵马,一堆虚衔,帽子高高,别无实质内容,他也满意,只要脸面上承认了山东义军。北伐的事,皇帝应了。皇帝说:“中原子民,也朕子民,无一日不煎熬身处水深火热,无一日不谋求恢复祖宗基业。”

南宋疆域图

满心欢喜的时候,噩耗传来。耿京被叛将张安国所杀,率义军降了金国。

山东义军成了朝廷偌大的笑话,衮衮诸公怪大字不识几个的耿京福太薄,无法消受大宋朝廷的恩典。义军无用,空耗费钱粮的声音甚嚣尘上。而给金国的“岁贡”从未停,即便中原被占,即便金国发大军南侵。

再看看北伐,喊了36年(公元1127--1161)的北伐,除了岳飞还有谁。纸上北伐,都在纸上,那个衙门为北伐做了准备。金国皇帝死了,金国宗室内斗,朝廷有钱粮,北方有义军,百万义军。皇冠太重,怕掉,怕失去,怕江山不再属于自己。文人朝廷的惯性又一次错失了机遇。

辛弃疾没有为义军辩解,没有因为朝廷的敷衍而悲伤,无一丝犹豫,跨过浩浩荡荡的长江,奔赴山东,为兄弟报仇,为大宋尽忠。一条命罢了。

大小是个官了,还是文官。他可以不去,安享一生安稳,使团诸人皆不愿再回。大势已去,回天乏力,与其白白送死,不如留下有用之身。

义军皆是此种悲剧吗?王彦的八字军,面上人人刺着"赤心报国,誓杀金贼",最后身死沙场,哄然而散,河北、山西大地留下了一滩又一滩浓的化不开的血。这一次,难道是山东吗?他不甘心,他要豁上命争一争。

他到了山东,金军的大营连绵一片,叛军首领张安国在里面,龙潭虎穴,他也必须要进去。

他身后有50人,骑着马静悄悄等他的号令,皆是顶天立地的山东好男儿。50人冲5万人的大营,其中还有数千女真精锐骑兵。

他悔,他恨,他不该南下,他在,张安国等人绝不敢叛逆。即便他是义军中最富才华的读书人,和文人朝廷打交道必须他去。十余万人,一日一夕间四散,再一次汉人屠杀汉人,为异族的江山尽忠效力。他痛,心疼的要滴下血。血债必须血偿,他必须要为义军最后执一次纪,为兄弟们画上一个句号。

他发起了冲锋,身后50人策马相随,一死罢了,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

“是掌书记”“掌书记回来了”金兵营地里昔日的义军兄弟嚷了起来。有人随他杀敌,有人无动于衷,有人助纣为虐。

他冲进了最高最壮丽的大帐,带着满身的血。张安国瑟瑟发抖,富贵无缘,弃他而去,误人终也误自己。

辛弃疾没有杀他,绑他上马,骑马再回头杀出阻碍重重的金兵大营。

一路的腥风血雨,一路的可歌可泣,在中原大地上演。或许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眼望中原辽阔大地。数千部众追随着他,母亲孙氏担忧的目光时时触碰着他。

囚车里的张安国等着金国救他,必须救他。瓦解十余万义军,立下偌大功劳,不救他谁再肯为金国效命。

一路上的围追堵截就是例证。有人来,有人死,有人再来,辛弃疾的身边热血男儿杀之不绝。

辛弃疾画像

辛弃疾要把这个叛徒献给大宋朝廷,为北方汉人长一长脸,为义军长出一口气,他们心怀故国,他们心念王师,他们乞求朝廷誓师北伐。

步履艰难向南,再向南。

朝廷的军队接住了这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淮上人家,哪一家没有死在金兵亦或伪齐官军手里的亲人。敬佩、赞赏、感激的目光来自遇到的每一个人。

苍天落泪,感叹着这一群南归大宋,报效朝廷的忠勇之士。辛弃疾的名望一时无二,盖住了天上的乌云。

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配图

润二月,辛弃疾献俘临安城(今浙江杭州)。皇帝高坐龙椅之上,看着这个英姿飒爽的年轻人,抚须欣慰不已。众大臣高声称赞,多少年大宋没有再出过这么勇武的人了,自北地归来,而且还是学识修养俱佳的文人。

连升四级,改差辛弃疾江阴签判(从五品文官,相当于地级市市政府秘书长,今江苏省无锡市江阴市),明旨褒奖。叛将张安国被枭首。

北伐的事,终是没人再提了。

身归朝廷身无用

一个时刻准备着上战场的人,不得不成为了朝廷衮衮诸公希望的满嘴“之乎者也”的人。他南归带来的部署以及后续归来的人全被分散安置。东晋“流民帅”的故事,大宋时刻防备着。庶族出身的刘裕不就是靠着流民军演变而来的“北府兵”取东晋而代之,建立宋国(注:南北朝时南朝宋),士族一家独大局面瞬间被打破,跌下神坛。

与其说在重用辛弃疾,毋宁说在防备辛弃疾。皇帝和朝廷可以欣赏一个人,但当这个人的能力和声望可能威胁自己的时候,高高捧起,让其不能染指军队是最好的保障。自此一生,辛弃疾未曾再统领并掌控任何一支军队。

22岁的辛弃疾,以武人统兵大将的底子做着文人的事,一辈子。

他并未气馁。他认为他还年轻,伯乐总会有,就在前边或五年或十年的时候等着他。

时年(公元1162年)农历五月,皇太子昚受禅即皇帝位,老皇帝退居幕后,上尊号太上皇。中国历史上当了25年(公元1162--1187)太上皇的皇帝首次出现。

新皇帝即位第二个月即为岳飞案平反,并对秦桧构陷的其他冤案逐一更正。诏主战派代表张浚入朝,任命为枢密使(相当于现在军委主席),都督江淮军马,主持北伐。

辛弃疾极为兴奋,不舍昼夜,耗时十余天,洋洋万余字的北伐建言书完稿,献给了主持北伐的枢密使张俊。建议分兵攻金,并乞披甲再上战场。

不允、不纳。冰冷冷的回复摊在他面前。

数个月后,"符离之溃"(今安徽宿州)的消息传来,大宋北伐大军溃败,但未伤根本。

一年后,宋金"隆兴和议"成。宋要了面子,金要了里子。主要内容如下:宋不再奉表称臣于金,宋国皇帝不再由金国册封,改为叔侄之国,金为叔,宋为侄,并岁贡改为岁币,数量减少,以上是宋朝得到的面子。宋朝放弃所占的海、泗、唐、邓、商、秦六州,双方疆界恢复绍兴和议时原状,这是金国要的里子。

如此和议,举国称颂。圣天子在位,诸朝臣英明的奏表一封又一封。

辛弃疾还在江阴签判任上,上奏的折子有他为主官整理的一份。心寒的彻骨,而奈诸公何?

他已经结婚了,新娘子是范邦彦(子美)之女、范如山(南伯)之女弟,并在与抗金前线江淮仅仅隔了一条长江的京口(今江苏省镇江市)安下了家。

范邦彦曾是金蔡州新息县(今河南省信阳市息县)县令,金国皇帝完颜亮率大军南侵,宋岌岌可危,他说服新息县军民归宋,誓死抗金,在金国前线狠狠烧了一把火。

范邦彦和辛弃疾同一年先后南归,彼此欣赏,结为翁婿。辛弃疾的母亲很欣慰,虚岁23的儿子终于结婚了。

三年后,签判任期满,改广德军通判(今安徽广德县),离江阴(今江苏省无锡市江阴市)好远好远,江阴的故人,此一别山高水长永难相见。

广德军通判任上,辛弃疾说服不了自己,他想过明哲保身,把北伐埋在深深不可触摸的心底,他做不到。公元1165年,辛弃疾奏进《美芹十论》,给朝廷上了很可能折进自己的奏章,再次陈述抗金救国、收复失地的大计。

石沉大海,无有回声。还好,宋的包容并蓄允许政见不合者存在,他安然无恙。

又三年任满,改建康府通判(今江苏南京)。通判,州府副官,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事项。

辛弃疾又升官了,义军旗帜标杆给了他好大的助力。29岁,五品文官,高的到顶了。

32岁,公元1172年春,辛弃疾出任滁州知府(四品文官,今安徽省滁州市)。

第一次主政一方,他决心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

宽征薄赋,招流散,教民兵,议屯田,创建奠枕楼,繁雄馆。

懒散平庸的官吏,他要么上书参奏,要么斥退。不法商人士绅,抄家无数,“酷吏”的名声传遍朝堂。

参他的本子堆积如山,然直道不折,刚猛如初。

是年秋,他上了封奏议,论敌国事。有这么一句“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时年公元1172年,62年后,公元1234年,金国果然亡了。再45年后,公元1279年,代金勃然而兴的蒙古帝国果然攻灭南宋,宰相陆秀夫抱着大宋幼帝在海南崖山悲壮跳海殉国。“崖山之后无中国”。全中国第一次完全沦为异族统治,中国之传统立国精神夭折,再无完整传承,直至现在。不再是“楷模君子,兼容并包”,完全沦为金元清征服王朝极端专制主义,并成为新的传统融入中国人的骨髓。政治之上,再也不允许不同声音;文化之类,歌功颂德外皆不能呈上大雅之堂。范仲淹、王安石之类政见不合,不再掌权的人,再也不能善终。

《清明上河图》局部

宋代的商税率大致为3%,商税收入在北宋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1975万贯,占岁入的16.6%,当年酒课1710万贯、盐课715万贯、合买抽捐300疋(同“匹”),商业类合计4500万缗,商业总收入占岁入43.4%(庆历八年岁入10359.6万匹贯石两)。金国呢?元朝呢?清朝呢?最好的明朝呢?

高度商业化社会在宋朝已形成,难道不可以说是资本主义萌芽吗?无怪乎四大发明,指南针(改良自“司南”,方便易携带,自宋开始大规模应用于航海)和活字印刷术都出现在宋朝,火器在这一时期也被大量用于军事,失去了幽云十六州北国天险,失去了河套等所有养马地,在冷兵器时代,在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上以血肉之躯对抗蛮族骑兵数百年,不能不承认宋的刚烈与伟大,至少自宋朝开始中国不再有屈辱性的和亲。

官场异类,周围的同僚有的是办法对付。聚民兵,沾了军权,更犯了朝廷对他久已存在的忌惮。

他又升官了。迁仓部郎官,在皇帝眼皮子低下管仓库,京官,听起来很厉害的。

别具一格的人,永远别具一格。别人送礼不收,同僚分钱不要,不索贿不受贿,仓部郎官油水这么丰厚的位置,他竟然没攒下多少钱。而更惊人的在后边,一个月后,账本他弄懂了,竟然向朝廷实名举报。偌大的朝廷,快被耗子掏空了,他不忍心,更不甘心。朝廷没钱,怎么北伐。

人头滚滚而落,辛弃疾把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仓部郎官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他不在乎,干的津津有味,严进严出,严格按朝廷规矩。

而糜烂的终要糜烂。

公元1175年夏四月,茶商赖文政在湖北起事,后攻入湖南、江西,糜烂地方无数,朝廷派大军围剿,一败再败。朝廷诸公焦灼之时,有人想起了辛弃疾。旋即被任命为江西提刑,节制诸军,进击茶商军。那一年,辛弃疾35岁。

不过数月,乱民平定,嘲讽了无数朝廷大员的无能。

此后,辗转各地,停不下行止。先后任江陵府知府兼湖北安抚使、江西安抚使、大理少卿、湖北转运副使、湖南转运副使、潭州知府兼湖南安抚使、隆兴府知府兼江西安抚使,6年间(公元1175年--1181年)7个地方,也就是辛弃疾了。

史载:辛弃疾奏劾知兴国军黄茂材、奏劾知桂阳军赵善珏……

任职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鸡飞狗跳。士绅遵朝廷法令,商贾纳完整钱粮,不法官吏战战兢兢,黎民百姓安居乐业。

元人郭宵凤《江湖纪闻》中记载了辛弃疾的一则事例。幕僚刘过(南宋著名词人)欲回乡探望老母亲,向辛弃疾告假,辛弃疾知道他囊中羞涩,有心相助,也知道刘过的性子绝不肯接受。临走前,请他吃顿好的。二人微服登楼饮酒,正好遇上一位都吏左拥右抱要宴客作乐。都吏并不认识自己的上司的上司辛弃疾,自恃财大气粗,手中有权,叫嚣包场,态度蛮横,命左右随从把辛刘二人赶了出去。当朝宰相的一月俸禄才三百缗钱而已,小小都吏竟如此铺张浪费,如此奢靡,定有问题。辛弃疾查了又查,该都吏账面上绝无问题,但他的家产多的不吃不喝做十辈子都吏也积攒不下来。都吏的人脉却可以通得到朝廷大员,知道辛弃疾在查他,没有证据,奈他何!就是真查出问题,除非辛弃疾搬得动他背后的大靠山,大不了再给辛弃疾挪挪位置。打压这杆英雄旗帜不敢,平调或升官总是可以的,让他祸害另外一个地方。

辛弃疾认定一个人有问题的时候,朝廷法度治不了他,便自己治他,这就是辛弃疾。某次,得到消息,该都吏烂醉如泥,辛弃疾称有机密文书要处理,偏要召他到衙门来领命,而此刻该都吏不可能履行公务。辛弃疾便依衙门规矩决定没收其家产并将其流放以示惩戒。

第二天,都吏慌了,急忙四处托人在辛弃疾面前求情。结果是,刘过不得不拿了都吏奉上的助寿钱一万缗,都吏的家产和官位保住了。而辛弃疾又一次得罪了一大片一大片的人。一万缗,是大宋宰相近三年的俸禄,大宋官员俸禄可是出了名的丰厚,新加坡等高薪养廉国家只能望其项背,堂堂宰相俸禄大老婆、小老婆足够养一群。

为官一方,不能认真,不敢认真,怎么可能震慑宵小,怎么可能护佑一方百姓。诸同僚暨地方士绅商贾吃吃喝喝,拉拉扯扯,定然最终沆瀣一气,鱼肉百姓。人的自觉毕竟是有限的,一切制度都是有人执行的。哪一个王朝的崩塌,不是从“你好我好大家好”开始的。

醉里挑灯看剑

之后,没有之后了。居家上饶(今江西省上饶市),后迁铅山(今江西省上饶市铅山县),26年(公元1182年--1207年)时光弹指一挥而过,偶有起复,转瞬或罢或免。从42岁,到67岁,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种田的农夫,带着一家老小。金国的达官显贵,义军的大英雄,朝廷的大功臣,一身抱负只能在一亩三分泥土地上施展,何其荒谬。

还好,填词造句,长短调中可记故国哀思,可回吹角连营,可托生前身后名。“词中之龙”,闪耀万古。

辛弃疾墓地

后记

写的是辛弃疾,怀念的是何尝不是泱泱大宋,何尝不是五千年中华。

三年前的旧作,谨以结尾:

宋殇

    --靖康之耻,崖山之痛,千秋依然

谁与话当年,莫忆汴水寒;

一朝文统断,千秋腥臭满;

削发易垂辨,舍身难求全;

我今唯一叹,无复旧衣冠。

宋殇赋

---非争一姓之短长,实关天下之兴亡

一国两亡,北夷蛮邦;孰与悲怆,千秋同殇;

披发左衽,岂非我乡;揪然南往,孰怜炎黄;

浩浩长江,莫复同殇;胡马张狂,引弓谁往;

汉家男儿,卫国卫疆;莫问汴梁,一失两皇;

莫问崖山,国再覆亡;腥臭我乡,尸流横江;

不解苍苍,谁语兴亡;卫我典藏,复我家邦;

汉礼汉服,传之久长;汉语汉字,是为炎黄。

亡国者一家一姓一党之失,亡天下者衣冠、文教、血脉之泯灭。

2018年11月23日-24日于伊川

参考资料:

1.邓广铭《辛稼轩年谱》;

2.360百科、百度百科;

3.司马光《资治通鉴》;

4.高阳酒肆 -珀尔修斯之弓的和讯博客《北宋财政收入和其中的商税比例》;

5.王振铎《司南、指南针与罗经盘》,其研究成果:指南针的发明至早不逾于宋代。

备注:图片、音乐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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