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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贤文》中有云，好曲不厌百回唱，好书不厌百回读。《红楼梦》就是这样一本常读常新的好书。初读之时只觉得它篇幅冗长，人物关系繁杂，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情节，因为那是全书最有趣的部分。特别是看到“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中间三四绿配红，大火烧了毛毛虫！”让人忍俊不禁。 又过了两年，再看到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情节，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这个人就像陈奕迅的《浮夸》里所唱的那样，为了取悦别人而故作夸张搞怪，“加几声嘘声也不怕，做大娱乐家”。一个为生计所苦的农妇，被贾府的小姐、太太甚至丫鬟们各种戏弄、取笑，还要装作开心的样子各种奉承。诙谐的笔墨后面，藏着说不出的贫困的苦楚。在贾家落难后，这个贫寒的农妇却是为数不多愿意伸出援手的人。同情和称赞，是近年来，读者对于刘姥姥的普遍评价。 然而，现在再看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情节，才发现除了现实本身的辛酸之外，刘姥姥身上更多的是幸运，而贾府众人对待她也的确宽厚。 读者对刘姥姥的共情多半是因为她一把年纪，却为了生计不得不向权贵服低做小。很容易就让我们想起那个为了生活负重前行的自己。但大家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先决条件，就是我们不能剥离当时的社会背景去看待这个人物。 我们会替刘姥姥感到愤怒、委屈，感到她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是因为我们是现代人。在我们的意识里，无论他们的身份地位多么悬殊，他们的人格都应该是平等的。可刘姥姥，和贾府的王公贵族，是平等的吗？虽然，我们的史书上写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它只是肯定了每个人都有成为王侯将相的机会，却从来没有说过，王侯将相和平民百姓人人生而平等。 第一次来大观园时，刘姥姥显而易见是很窘迫的，连向门房问话都毕恭毕敬、畏畏缩缩，好容易进了门，见了王熙凤，却是还没开口就先羞红了老脸，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口，还被贾蓉打断了，最后急得只想让外孙板儿说几句讨巧的话。那种卑微的样子让人心疼。 可是平心而论，如果你是王熙凤，有一个十多年没见的根本不认识了的七弯八拐的远房亲戚，还是结拜的那种。一上门就找你借钱，而且还是基本上有借无还的那种。你会非常热情地招待他，并且把钱借给他吗？恐怕大多数人都会犹豫吧。 可是王熙凤给了，不仅给了，听说他们没吃饭，还特意安排了一桌饭菜让他们祖孙吃饱再走。二十两银子听着不多，可是别忘了，袭人这样的大丫鬟，每个月只有一两银子，一年不过十几两，贾府正经小姐的月例也每个月只有二两银子，二十两银子足够给整个贾府所有的丫鬟婆子做一件冬衣，足够刘姥姥全家吃用一整年。 虽然在对话的过程中，王熙凤是倨傲，摆足了架子。但终究还是以礼相待的，贾蓉进来时，刘姥姥坐立不安，王熙凤叫她“只管坐着”。知道刘姥姥不会说话，马上接口：“不必说了，我知道了。”俗话说：“上山打虎易，开口告人难。”刘姥姥初入贾府的窘迫和羞耻，主要是来源于自己的内心，而不是贾府众人的行为。设想一下，去不熟的亲戚家，空手上门借钱，不论对方如何，自己都会感到难为情。 第二次进贾府的刘姥姥就显得从容多了。因为这一次，她不是来向贾府求助的，而是特地带着土特产来答谢的。虽然仍不平等，却不至窘迫。只是她没料到，贾府的老祖宗会留她做客。借着刘姥姥的眼睛，作者想让我们看到的绝不仅仅是大观园的富丽堂皇，贵族生活的奢华、精细，还有直观的阶层之间的割裂和隔离感。 刘姥姥的肚子里，装的都是贾府的公子小姐们从没听说过的奇闻趣事、世情百态。而大观园里，满是刘姥姥从没见过的亭台楼阁，珍玩宝器，珍馐佳肴。这些人虽然生活在同一个时空里，却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刘姥姥进大观园是一个小窗户，让她们彼此好奇地窥探着，像第一次来到水族馆的小朋友。 这一次，刘姥姥和贾府的主人们相处得极好，宾主尽欢。刘姥姥是个情商极高的人，她很懂得怎么讨贾府众人的欢心。她谦卑，却不低贱。当鸳鸯和王熙凤骗她说“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故意给她拿又沉又难用的象牙筷子时，她都配合了，惹得众人一阵爆笑。 可当宴席散去后，她也明白告诉鸳鸯她们，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们在故意取笑自己，只不过和她们一样，为了逗贾母开心才配合罢了，倒让鸳鸯不好意思了。她哄贾母开心，哄所有人开心，是用自己的方式回馈贾府款待和帮助，不是真的愚蠢，她也有自己的自尊。 经过几天的相处，刘姥姥不仅如愿以偿体验了一番贵族生活，得到了意料之外的丰厚收获，还得到了贾府上上下下的尊重和喜欢。或许有人会说，贾府的小姐在刘姥姥走了以后嘲笑她是“母蝗虫”哪来的尊重？是啊，正如上文提到的那样，不同阶层的人之间本来就是相互隔离的，指望她们能够完全理解和体谅对方是不现实的。 大家猜猜看，每到黄昏，饭后喝了几两小酒坐在田埂上吹牛的刘姥姥会不会和街坊邻居调侃：“我跟你们说啊，那城里的丫鬟小姐们，一个个都跟纸片儿似的，风吹吹就倒了。吃东西啊，都跟猫食似的”呢？ 况且，难道只看到姑娘们取笑她，没看到刚来时贾母看她胃口好，把自己的菜也端来给她吃，又让人把菜给板儿夹进碗里。她从宝玉的床上醒来惊慌失措时，袭人笑着安慰她：“不相干，有我呢。” 没看到刘姥姥走时，平儿一样一样告诉她，有些什么东西，都是谁送的，细心地帮她收拾好，提醒她拿着王夫人给的本钱置些产业，不用再求亲靠友，却又不忘向她要来年的菜干子，言下之意：下次再来。各个丫鬟也都私下送了东西给她。没看见王熙凤让女儿认她当干娘，还让她给女儿起了名字。 在那个“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时代，刘姥姥和贾府的贵族们天然就是不平等的，对于她来说，能在侯门公府受到这样礼遇，已经很难得了。又怎么会把先前小小的捉弄放在心上呢？ 正因如此，当贾府落难的时候，刘姥姥诚心诚意地来帮忙。她知道自己能做的肯定不多，但还是想来看看，因为她已经把贾府看成自己真正的亲戚了。对于能遇到贾母、王熙凤等人，她只感到由衷的庆幸。 作者：梧桐文化谈，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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