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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安系列:舅姥爷的革命生涯(9)

 新用户910774DV 2021-07-07

(原文发表于《解放军文艺》2016年第八期)

9

许多年后,我姥姥谈起舅姥爷来,还有些吃醋。

主要原因,是1934年妇女独立团成立后,舅姥爷的队伍中,也成立了专门的医疗队。

他开始真正喜欢起医疗工作来了。为什么真正喜欢上了呢?这中间有故事。这一段历史,舅姥爷讳莫如深。但他虽然不讲,我们后来还是从姥姥那里拐弯抹角的搞明白了。

其原因,就是医疗队有关。

此时,英雄的红四方面军在万源已彻底打破敌人的六路围攻,东西两线均取得重大胜利。特别是911,红军攻克巴中,继以主力向敌作大纵深迂回,待进至黄木垭地区,将正向反退之敌十余个团全部包围歼灭,仅此一身,便毙、伤、俘敌旅长以下14000余人。22日,四方面军乘胜前进,又克苍溪,其它各部又分克复仪陇、南江等城。至此,历时十个月的反六路围攻作战结束,红军总死敌8万余人,缴枪3万余支,炮百余门。

就在红四方面军休整总结之时,1219,中央军委为执行黎平会议决议,要求“四方面军应重新准备进攻,以便当野战军继续向西北前进时,四方面军应钳制四川全军的军队”,以策应中央红军的行动。

在这个美好的修整期,舅姥爷遇到一生中从来不提的另外一个人。

战地医疗队成立后,突然进来了一批姑娘。

团长赵向前对舅姥爷说:“周大福,给你派个人手,一边帮助你的工作,一边向你学习治疗。”

一个姑娘跳到舅姥爷面前敬礼说:“你好!”

然后,她伸出手来,舅姥爷一边后躲,一边手足无措。十九岁的舅姥爷,见到十七岁的四川姑娘张丹桂,脸红,心跳,转身跑。

赵向前喝住舅姥爷:“周大福,跑什么跑?以后天天要与你一起工作呢。”

当然,这些对话只是我今天的想像。舅姥爷当时见到张丹桂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后来又发生了怎么样的故事,像一阵风一样,有时传得像真的,有时听起来又像假的。

晚年时,特别是我,喜欢绕着弯子逗舅姥爷讲故事。他的每个故事都说得有头有尾,讲得有声有色,但关于张丹桂的故事,舅姥爷从来没有开一个头,也没有结一个尾。往往话题扯在此时,他总是打个叉,或仰头装作说别的东西,一晃便过去了。

后来,听舅姥爷的战友说,那些年,由于经历了连绵不绝的战斗,舅姥爷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女孩,他的生活一下子丰富起来了。我们黄安人原来非常封建,从小怕与女伢打交道。舅姥爷从小便跟着舅太爷学医,还不懂男女间的事。但张丹桂天天跟着他,吃饭、看病、换药、打针、洗伤口、包扎、安慰伤员……舅姥爷身后像是跟了一个尾巴。

那时,红军战士中最常见的病都是疟疾、痢疾、疥疮、下肢溃烂……只要不打仗,战士们不是在挠痒痒,就是在打摆子。

这些小病,舅姥爷用祖传的中草药一般都能及时救治。

张丹桂经常跟在舅姥爷身后,以钦佩的目光看着他说:“周大福同志,你怎么这么聪明呢?这么小就学会了看病?我什么时候能学会呀。”

舅姥爷的脸一定是红了。他的回答都是相当严肃的:“这个嘛,你努力学,一样也会了。”

张丹桂真的学。她什么都问,什么都好奇。舅姥爷很有耐心,他什么都答,什么都能讲出几条。

有一天,张丹桂说:“周大福同志,你能教我号脉么?”

舅姥爷说:“这个嘛,需要实践,不是一般人能学会的。”

张丹桂说:“大福同志,我要学嘛。”

舅姥爷便教她号脉,先是在病人身上号,教她如何“望闻问切”。后来病人少了,不号了。

张丹桂不干:“大福同志,可以在我身上号呀。”

舅姥爷的脸一定又是红红的。他说:“你没有病,号个么事脉!”

张丹桂说:“那也能听到心跳,也能预测有没有病呀。”

舅姥爷不干。他从来没有握过张丹桂的手,两个人在给伤员看病时,即使偶尔手与手相遇,舅姥爷也是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其实往心里说,按我舅姥爷的性格,他一定是想握一下张丹桂的手的,那手多白呀,那脸上的笑容多甜呀,那眼光多炽热呀。

但舅姥爷不敢。越是随着时间加长,两个人变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之后,他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便开始在心里责备自己,“怎么能有这个想法呢?”

的确,战斗每天都在进行,几乎每天都有伤亡。舅姥爷跟着卫生队,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当别的想法一出来,他就会责备自己。加上此时,红四方面军接到中央军的电令,要求“集中全力向嘉陵江以西进攻,配合中央红军北上”。在克羊模坝,歼敌胡宗南部补充旅第一团后,由于围攻昭化、广元未攻下,2月初,部队撤回嘉陵江东。23,陕南战役开始。随后,四方面军一路凯歌,到3月下旬,强渡嘉陵江战役胜利结束。

舅姥爷没有空闲来想这些问题。部队几乎天天都在行军打仗,伤亡都很大。

白天,舅姥爷要抢救伤员,有时到了夜里还有伤员不停地抬进来。红军的伤员从五六十岁到十三四岁的,什么样的人都有。舅姥爷有时忙得两眼一松,就要打瞌睡了。这时,只要是张丹桂的笑容出现在面前,他的瞌睡又一下子无影无踪。

我相信,舅姥爷那时候一定是遭遇了爱情。

张丹桂对舅姥爷是充满崇敬的。没事她便问:“你这样年轻,怎么就学会了医术咧?”

舅姥爷说:“我从小就在山里,山里的什么草、什么花都能叫得上名字,哪种草、哪种花、那种根能治什么病,我都一清二楚。”

舅姥爷说这些有点骄傲。他其实隐瞒了一部分。那就是舅太爷在他刚识字的时候,便要他背《本草纲目》,要认身边的各种花花草草。而他小时见了字就头痛,见了各种味道的花草就恶心。只要背不出来,或是逃了课,舅太爷必定在后面追着一顿饱打。

张丹桂以欣赏的目光打量着舅姥爷。舅姥爷那时穿得其实也破破烂烂,红军的衣服一般都是旧的,看上不有什么特别,但那样吸引着张丹桂的眼睛。

舅姥爷躲避张丹桂,绕开话题:“张丹桂,你说说,我们还会往哪里打呢?”

张丹桂是四川人,她说:“我希望就在四川扎下根,在这里有饭吃。”

舅姥爷说:“恐怕不会啊。”

张丹桂说:“你说会往哪里打?”

舅姥爷说:“我听赵团长说,中央军要我们集中全力向嘉陵江以西进攻,配合中央红军北上啊……”

话说出口,舅姥爷后悔了:“张丹桂,我偶尔听到的,你可别对别个说啊。说了要掉脑袋。”

张丹桂说:“你放心,我肯定不说,我怎么舍得你掉脑袋……”

说完,张丹桂笑着跑了,让舅姥爷一个人在原地发呆。

结果,战斗真的打起来了。从3月上旬到4月中旬,四方面军共歼敌上万人。有人说,从渡江时起,四方面军就开始了长征。到月底,四方面军决定向岷江地区发展,积极策应红一方面军过金沙江北上。

伤员开始如潮水一般涌来。

在舅姥爷的记忆里,攻占土门的战役最为曲折。先是第九军、第三十军和第三十一军一部,分左中右三路,向土门发起总攻。激战当日便占领该地。敌先后在该地区投入兵力约二十个旅,被方面军歼灭一万余人。

小小的医疗卫生队里,挤满了大量的伤兵。

舅姥爷跟在别的医生后面,分捡、擦洗、手术、救治……只要坐下来,他便开始迷糊着眼。

“周大福,又来了一个,腿断了……”

“周大福,这个伤兵眼睛看不见,么办咧?”

“周大福,快来手术呀,这个小兄弟的肠子都出来了!”

张丹桂的声音无处不在。

许多年后,舅姥爷老时,他在墙跟下晒太阳,往往是在进入梦想的时刻,他也似乎陷入了这种回忆。

张丹桂的声音那时是个巨大的安慰。舅姥爷得以保持清醒,并且最大限度地与其他队员们一起,尽可能地及时抢救到每个伤员。

舅姥爷在那一刻开始有了少有的沉静。枪林弹雨之下,灌木草丛之中,红军战士视死如归的心情,给了少年的周大福另外一种世界。在舅姥爷眼里,“过去我在老家看了多少病人啊,都是哭死哭活的,但红军呢?他们生,就得战斗,死,仿佛回家!”

让舅姥爷悲伤的是赵向前,在攻打土门时,冲在最前面,结果,他的一只胳膊被打断了。

赵向前送来时,基本上是昏迷的。勤务兵进门便哭着大叫:“周半仙,快来救我们团长呀。”

舅姥爷出来,掀开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妈呀,这是什么事啊!”

只见赵向前的一只胳膊,只剩了一点骨头还连着,皮毛还沾着筯。赵向前已不醒人事。

舅姥爷哇的一声就跟着哭了:“团长,团长……”

一边哭,舅姥爷一边喊张丹桂:“快些跑,还傻着站,看什么看!赶紧拿消毒的酒精来,全部拿来,别舍不得……”

他们连忙将赵向前放在案板上,一堆人围了起来。舅姥爷说:“我来手术,这只手,恐怕只有锯掉……”

一说,他自己先哭了。拿刀的手,对着赵团长的胳膊,却怎么举着也放不下来。

张丹桂喊:“周大福,快些呀。”

舅姥爷闭上眼,轻轻地下刀,团长赵向前那只沾连着的血肉,一下子全分开了。

从此,舅姥爷见到团长,都要主动自责:“团长,是我的医术不精,让你只有一只手呀。”

赵向前哈哈大笑:“周半仙,没有你,我的命可能都不在了,半只手算什么?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哩。”

舅姥爷听了,不好意思的垂下头。

赵向前又说:“周大福,那么多战友都为革命牺牲了,我能捡一条命,那是多大的幸运!你自责个啥哩!”

疗养期间,他又拿舅姥爷开玩笑:“张丹桂,你们的周半仙神呀。我昏迷了四五天,还是让他叫唤回了,阎王爷说,周半仙的病人,不敢收哩。”

张丹桂哗的一下笑了。

舅姥爷也跟着笑了。

在他的革命生涯中,那是极其美好的季节。五月的南方,四处莺歌燕舞,杂花生树,生机昂然。特别是成片的油菜花在阳光下摇曳,成群的蜜蜂在空中嗡嗡的飞舞,张丹桂穿着一袭红衣出现在舅姥爷的视线中,远远看去,像一只自由飞翔的小鸟出没,舅姥爷一边感到满足的同时,一边觉得生活无限美好起来。

到了下旬,传来了三十军政治委员李先念、九军军长何畏各一部迎接党中央的消息。特别是当红一与红四方面军的先头部队在夹金山北麓胜利会师的消息传来,整个部队每天充满了一片又一片的欢呼声。

“你们听说了吗?618,毛主席见到三十军政委李先念了啊。”

“听说了。我们听说他把三十军所有最好的物品都给了中央军。”

“你们知道吗?中央红军一路打得非常艰难,他们缺衣少食,穿得很破烂,但士气很旺。”

“不要瞎摆乎,中央军是百战百胜的。连张国焘政委都表示,'以十二万分的热忱欢迎我百战百胜的中央西征军呢。”

“是呀,是呀。都是红军,都是为了革命,为了劳苦大众……”

“两军会合,这下革命的力量强大了,中国的革命形势一定会发生大变化了。打倒蒋介石马上将成为现实……”

听着人们的议论,舅姥爷心里在高兴的同时,又乱糟糟的。他在想,如果革命迅速胜利了,他打回家乡黄安,那会是一种什么景象呢?

舅姥爷心里没有准备。(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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