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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那些散布天涯的战友:《仰望苍穹》(结局)

 新用户910774DV 2021-07-07

全文发表于《天津文学》,谨以此文,献给所有的理想主义者和正义的化身。献给那些当过兵退了伍仍爱着这支军队与人民的英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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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假若不是街头上曾经发生过那一幕,我想你这个昨日的战斗英雄,这个退伍后的团支书,这个后来地地道道的农民,慢慢地就会让人彻底忘了。世事的变幻谁知道呢?它偏偏又让你遇上了,你偏偏又要去逞英雄之勇,不就永远倒了下去、永远再也站不起来了吗?难道你嫌发生在你身上的悲剧,还不够多吗?不够沉吗?不够重吗?

二哥啊二哥!

在你死后,电视台作了专题节目报道此事,在全县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播音员用愤慨、激昂的声音评论说,英雄救美,自己被杀,被救者既不救人也不报案反而逃脱,而围观者上百,竟无人伸出援助之手,无人前来提供线索,我要问的是,公民们,你们身上还有一点良知、血性在吗?假若被救的人是你呢?被杀的人是你呢?英雄陈尸,唇亡齿寒,假若生活都是这样的结局,试想将来明日的社会,还有谁会挺身而出,见义勇为?而被杀者,却是一个曾让我们骄傲的战斗英雄……

那时候,整个城里和乡下都在议论这件事,报上一片讨伐鞭挞之声,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你正被人们重新议论、同情和承认了吗?你看到你那已被风干的躯体,被那么多的人抬着,被那么多的人送葬了吗?你看到你的人民为你哭了吗?看到你的人民为你洒的泪水了吗?

二哥啊二哥,你看到人群中的二嫂了吗?一年多未见,你看到她消瘦了吗?你看到胖乎乎的铮铮了吗?听到铮铮那稚气的叫爸爸的声音了吗?他也跟着二嫂,也跟着你的人民哭了啊!

二嫂,你哭吧,你要哭就哭吧!

二哥,当你被你的人民重新抬起并厚葬的时候,你是否为这一天哭呢?你是否一直等待这一天呢?原来有的人只有在死了以后,才让活着的人感到他存在的价值啊!

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二哥,当你的灵魂飘荡的时候,你是否感到了做英雄的寂寞呢?青天浩浩,世事哀哀,英雄独去,白云飘飘,仰望苍穹,无边天际,变幻莫测啊!但我要告诉你的是,那个老东西现在开始被上面派来的工作组审查了,是二嫂找了省里的人才开始调查的,估计不久就会水落石出。还有你那些被判了刑的战友,他们在电视里看了有关你的录像一个个都痛哭流泪。人说三十而立,他们早都过了而立之年,想的立的却是些什么啊!我还要告诉你的是,昔日你带着的那帮年轻人,在外面打工回来后,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买了一大堆火纸,到你的坟头上烧一场,哭一场。他们说,还是故乡好啊,还是在故乡的土地上干才是长久的啊,外面虽好,毕竟是他人的城市,只可惜他们再也找不到像你那样的带头人了……二哥,当你听了这些看到了这些,你是否瞑目了呢?你看到二嫂,是如何跪在你的坟前不起,用她的脸贴着那冰凉的墓石久久地啼哭?你看到三婶,是如何在你的遗像前每天摆了饭食,对你问寒问暖?你看到那些上坟的父老乡亲,是如何绕过来,在你的坟头上烧上一炷香,虔诚地祷告你的在天之灵?还有我们的可爱的铮铮用稚气的声音问二嫂,爸爸呢?你不是带我回来见爸爸吗?二嫂忍住了泪说,爸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铮铮问,爸爸干什么去呢?二嫂说,他打坏蛋抓坏人去了。铮铮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二嫂忽然说不上话,她只是搂住了铮铮,让泪水滔滔地流出来。

二哥啊!站在你的坟前,我忽然想起了二嫂在离开你前说过的那句话了,她说,你要是英雄,一定是个寂寞的英雄。原来在二嫂眼里,尽管她选择了暂时离开,你却一直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啊,二哥!

只是让我们遗憾的是,凶手至今还没有抓到,那个被救的女人至今还没露面,那些看客,至今还没有一个有勇气站出来……

 9

我回校了二哥,我走的时候三婶和妈妈把我送了又送。三婶要我多给二嫂写信。她说二嫂回来后本来想留下来,但她和三伯父都不同意,说为了二嫂和铮铮的将来。二嫂走时说她回去安顿好后要将三婶和三伯父接到南方的城里去住——她娘家终于接纳她和铮铮了!但三婶说,我们怎么会去呢?你二嫂跟着你二哥受了那么多苦,我们再也不会去打扰她了,要让她重新成个家。至于铮铮,三婶为了他以后的前途着想,也没有把这个心疼的孙子留下来。三婶说,要是我们都走了,以后谁给你二哥做饭呢?谁给你二哥的坟上添土呢?

三婶说着说着我就哭了,二哥。那天在飘雪,我看见妈妈、三婶、还有阿牛的妈妈三个人站在雪里越来越远,身影越来越模糊我就哭了。二哥,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变得越来越易流泪。到县城后小雪送我,我又哭了。我想我怎么会哭呢?二哥!我看到小雪在车站里也泪汪汪的。我说,小雪。她说,嗯?我就什么也没说的了。后来我说,小雪,你多去看一下我三婶和我妈妈。她说,你不说我也会去的。她还说她每次去了都要到你的坟上看看你。我忽然很感动。我说,小雪你一定多打听我二哥这个案子的消息。她说有了你的消息她就马上告诉我。二哥,如果你还在的话,见了我和小雪在一起你会说什么呢?骂我?拿纪律压我?或者,默许?二哥,要是你在身边的话,我的心也不至于这么复杂这么乱啊!我们都是军人,不能够轻易地对爱情和婚姻作出承诺,不能让幸福在我们身边长久地停留,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说回吧,小雪。她便站住了,看到我头也不回地上车。车一动我看到小雪哭了,车厢里的人都奇怪地看她,又善意地回过头来看我。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看到小雪在车的后面跑起来了,我就把手挥向了窗外。二哥,你说那一刻我心中想的是些什么呢?我想了很多很多却理不出一个头绪啊!我甚至想到她要是像二嫂那样的一个人就好了……

回到学校后,教导员又问起了你。他说,你代我向你二哥问好了吗?我说问了。他说,你二哥好吗?我说,他走了。他便问你去了何方,去干什么。我说你去了你该去的地方干你该干的事去了。教导员说,唉,那年的战争……看样子他又想回到你们那年的战争中去,我粗暴地打断他说,别提战争了,我二哥死了。他怔在那里,好久好久,忽然眼睛湿润了。当他得知你死去的前因后果时,就哭了。二哥,那才是你真正的战友啊!尽管你们不是一个师团,更非一个连队、一个兵种,可因为你们有着共同的精神家园,有着共同的血性,他就为你这个战友哭了!二哥,我一想你也是多么幸福啊,至少你的一生无论是作为军人,还是农民,都曾轰轰烈烈过。你知道吗,二哥?教导员要我把你的事写出来,他知道我爱写小说,就要我把你这个寂寞英雄事迹写成一篇小说,让更多的人去读。我想我会写好你吗?我从哪里写起呢?但最后我想起你来鼻子阵阵发酸,我就下决心写你了。我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了二嫂,二嫂说,你写吧,你不写铮铮长大了也会写的。二哥,我便写你了。既写你的豪情也写你的狭隘,既写你的作为军人的一面也写你作为农民的一面,你读得到吗?要是它发表了,我要去买几本书来烧给你,让你重温一个英雄的一生,重新去抚摸和审视有关你昨天的故事。

那时候我想,自从你死后凶手依然逍遥法外,我该写怎么样的一个结局?我要告诉你一些什么?很长时间我都有些茫然若失,凄清无助,直到又过了几个月,我写到你带着那些年轻人开荒种树的时候,我忽然接到了小雪的电话,心头悬着的石块终于落了地。那天小雪打电话来,我就奇怪,我们一直靠通信联系的,我昨天还收到小雪的信,怎么她今天就打电话呢?二哥,你知道小雪在电话中告诉我什么了吗?小雪说,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我以为是有关你的消息,心里怦然一动,就叫小雪快说。小雪说,说可以,不过在说之前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想能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呢?小雪说,你一定得回答了之后我才告诉你。我说,你说吧。她说,你老实说,你爱我吗?我听后立时呆住了,二哥。是呀,我爱她吗?我能爱她吗?我能够告诉她我爱她吗?我记得二嫂对我这样说过,嫁给一个男人,得慎重;嫁给一个军人,得更加慎重。二嫂还对我说,以后你遇到了爱情问题,一定不要轻易作出承诺,一定得三思,三思,再三思。那么。二哥,我该怎么回答小雪呢?等了好久,我才说,今天我们不谈这个问题吧。小雪说不谈她就不说。我以为小雪捉弄我,就说,你不说我就把电话挂了。两个人僵持着,最后我听到她在电话的那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说,挂啦。她说,我斗不过你,就说了吧。我说,你快点讲好吗?小雪回答道,性急吃不了热豆腐,告诉你吧,范丽丽被公安局又抓去了。我问她为什么抓了。小雪说,还不是为干那种事呗。我问什么时候抓的。小雪说抓了半个月。我想范丽丽抓了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小雪说,她是在打非扫黄的活动中被抓的,上了电视。我说,你是要告诉我,我们的同学中有人出了名?小雪委屈地说,你看你这人,还没听下文呢!下文与你二哥有关。我听后有些急了,就叫她别兜圈子。小雪说,这就像你写小说一样,要一环扣一环,范丽丽上了电视后叫人给认出来了。我说,认出来不是很正常的吗?至少她的父母、亲戚、同学,以及社会上那些与她有过瓜葛的不三不四的人。小雪说,认出她的是个小孩,那个小孩在看了电视时说,这不就是那天在街上被那个战斗英雄救了的人吗?小孩的父亲忙去堵他的嘴,叫他不要瞎说。小孩说,爸,这就是那天我放学时在街上看到的人嘛,前几天老师还给我们讲了这个战斗英雄的故事呢!那个战斗英雄救的就是她!小孩的父亲说,真的吗?小孩一口咬定说是真的。他父亲就领着他上公安局去了。警察便迅速提审了范丽丽,范丽丽都招了。那天你二哥救的就是她呀!……我说,小雪……小雪没理我,接着说,范丽丽说那天她收了两个人的钱,结果他们要一起玩她,她受不了就跑出来了,中间有一个就追了出来,他说他给了钱的,不能便宜了她,所以追上她就在街上脱她的衣服,范丽丽害怕了就拼命叫,恰恰遇到了你二哥……

二哥,我可怜的二哥啊!你知道你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我听后都快晕过去了。二哥啊二哥,你的一条命换来的竟是一个婊子的尊严吗?你的尊严呢?谁又给了你尊严呢?人们现在又开始由一味地赞美你到讨论你值不值的问题了。人们中有人说你冲动了、热头了、逞英雄了。啊二哥,我可怜的二哥啊!即使范丽丽招出了那个杀你的流氓又怎么样?你已经死了,那个流氓的命能抵你的命吗?你死前那仰望苍穹的眼就能闭上吗?

但那个流氓终于伏法抵命了,二哥。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包括我,又有几个能像你那样呢?活着的苟且活着,死去的却已永远死去,不再回来。二嫂说,你要是个英雄,一定是个寂寞的英雄!我原来不相信的,现在相信了。我相信你即使知道了被救者的卑劣,以你的性格还是会挺身而出的。因为你那颗善良的心总是视他人之灾厄为己之灾厄,看不得弱小者生的痛苦。只是报上的一些讨论,特别是一些人说你这样做完全不值得的时候,我愤怒了!他们,理解得了你吗?理解得了我的二哥吗?我又仿佛看到了你临终前伸出的那只手,像耳光一样扇在我们活着的这些卑微者的脸上,打得我们这些看客有了热辣辣的痛。你曾说,如果你要死,也得死得悲壮、死得激烈,像六子哥一样,要死得像个军人。然而一个人的一生谁又能想到呢!当你是个闻名的战斗英雄的时候,范丽丽不过和我们一样,正是羡慕和钦佩你的年龄,围着红领巾,唱着赞美英雄的歌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学,谁会想得到,我们长大了以后,各自有了不同的人生之路呢?谁会料到夺去你生命的竟然源于那时候一个把小手都拍红了、把嗓子都欢呼哑了的小姑娘?是一个你当时凯旋归来、那群欢迎者中一个可爱的被你称为祖国的花朵?那是怎样的一朵花啊,花开之后,不但凋谢了,而且有毒。这些谁能想到呢?她滋润而又鲜活、快乐而又健康地活着,像精神沙漠里的一条鱼,总是在谈好了价钱的时候,游到男人的怀抱里去。这使我想起了那些当初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创业的年轻人,他们开头也是虔诚的、勤劳的、忍耐着的干着,结果不就仅因为没有分到集体的钱财而受了别人的几句挑唆,就砸了自己的招牌,抛开了你作鸟兽散吗?当你看到他们背着行李背井离乡地去他人的城市打工的时候,你曾叹息着说,我们这个阶级是落后的,是改不了自己本性的。你说你也彻底明白了自己的阶级,穷的哭穷,富的抖富。结果你明白了又怎样呢?一年又一年,总有人舍弃了生生不息的土地,成群结队地涌向山外的天空,而那些真正走出去的脱离了故乡土地的兄弟姐妹,又有几个在学成之后曾经回来过?

二哥啊二哥,世上有太多的说不准啊!我们哪里能够料到呢?当你在地下有灵,得知我们村那个老东西终于因作风问题引发了经济问题而被查得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的时候,你会高兴得哭吗?你会为乡镇上甚至县里、省里的那些领导们去慰问三婶和三伯父而涕泪长流吗?你会为乡亲们一掬同情之泪而感动得泪水盈眶吗?你还会为你那些平平静静地活着、过着清贫日子的却集资给你建了一块纪念碑的战友们深鞠一躬吗?你想到你哭的时候,我尊敬的二嫂和她的没有了爸爸的孩子铮铮是怎样在南方城市度过那漫长的岁月吗?过去的一切,在她的一生中,将是怎样沉甸甸的丢不掉、忘不了啊!

二哥,今夜我在军校里准备提笔给二嫂写信告诉她这些消息的时候,我竟首先为你哭了!二哥啊,你用你的生命,你的激情,去救了怎样的一个人啊!你又为了别人,失去了怎样的一个二嫂啊!记得在二嫂走后的那段日子,你总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坐着,抽着烟,一言不发。听说小红姐执意想嫁给你,可你一口回绝了。你说你爱六子哥,为了他可以牺牲一切,但你万万不能娶小红姐。你说你即使是一个人过,也不想看到六子哥的魂在窗外看你和小红姐成为一对。于是,一直默默地爱着你的小红姐只有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人了。二哥啊二哥,你失去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三伯父说,唉,你要是没当过兵,也许一生就不会这样了。也许归也许,三伯父还是每天搬了凳子,去擦拭挂在家门口上的那块“军属之家”的铜牌子。他依旧每天把它擦得闪闪发亮,去回味往日你从前线归来时给全村及全家人带来的那份光荣。只是六子哥家的那块同样的牌子,已发黄发绿了,风一吹,拍在大门墙砖上,丁当的响,就像六子哥回家了似的。五伯说,战场上,哪有不死人的呢?战场上多死一个,国家不知要平安多少天。尽管五伯讲的,现在已没多少人听了,但他讲起来,声音是那么平静,仿佛在叙述一段久远的故事,那些辛酸的往事,好像与我们的今天有关,又好像非常遥远……如果说真的有命运,它是此一时彼一时的话,那么生活不也这样吗!二哥,当我在结束这篇献给你的小说的时候,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千万不要哭,不要哭啊!那就是我们已从军报上看到,你的好弟弟,我的好朋友和兄弟,我们的战友阿牛在排雷中牺牲了!我于是在我生活的这个大城市里,穿着军装,为你,为阿牛放声哭了!

二哥啊,二哥!我们是怎样的一群,又将会怎样呢?我唯有写下二嫂在信中对我讲的那句话,来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二哥,安息吧,阴间阳界,都有着你永远永远的家园。那些家园里,因为有了像你这样的人们,你的人民才得以自由和幸福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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