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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用户910774DV 2021-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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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骏   发表于《广州文艺》

    其实这事本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排长给上等兵吹风说,你小子注意一点,上面开始调查你了。上等兵本来很老实,一听这话有点害怕。他说,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很清白。排长说,你们清白不清白,谁知道呢?上等兵听了有些恼火,他说,你们不知道天知道。说完气咻咻地走了。
    排长没有说话,看着戈壁滩的远处。远处的雾气浓浓的,像一张网罩着,天地间显得格外的混沌。排长可能在想,他自己也没有在这儿认识一个女兵,倒叫自己的部下认识了。他的心里马上升起了一股醋味,有些酸酸的。排长毕业两年了,连一女的也没有见到,有这种滋味完全可以理解。没有女人生活的地方总是充满了一股浓重的硝烟味,让男人们静不下心来。
    但是上等兵不这样。他只是在卫生队里遇到了那个女兵,如果不是有病,他这辈子恐怕也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女兵长得很胖,脸圆圆的,对人很热情,上等兵进来住院的时候,是由她来照顾的。她很少说话,但是对他很好,这一点上等兵可以感觉到。
    问题出在一天晚上。那天晚上女兵坐在上等兵的床前,看着睡熟了的他,心里洋溢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这是一种没有根基的幸福,因为他们并不了解。但事情很快起了变化,原因在于忙了一天的女兵后来坚持不住了,半夜里,她靠在床边上睡着了。她的脸正好压着上等兵的手,上等兵醒了。他开头吓了一跳,但接着感到了幸福,这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在女兵的重压下,他的手早就酸痛酸痛的,但是他不想把手抽回来,那样或许把睡熟了的她弄醒,再可能,在上等兵心里还有其他的一个想法,那就是,他盼望女兵永远不要醒来,永远就这样把脸压在他的手上,而天永远不要明亮,就像现在这样真好。上等兵起初为这个想法有些心跳,只觉得身上酥痒痒的,一种舒服的东西直往心里钻。上等兵看着女兵,女兵睡着的样子很好看,真的很好看。上等兵在一瞬间甚至想起了他的妹妹,他妹妹以往也经常这样靠在他的胳膊上入睡,这使上等兵心里又涌起了一种幸福的感觉。这种感觉直到女兵醒来时,他才装作也睡着了。
    女兵醒来时脸红了。她首先看了看上等兵,还好,他睡着。接着她又看了看周围,周围没有任何人。这使她放心了。女兵站起来,她看到了上等兵那只已被她压得充血的胳膊。她是护士,知道他的手已经酸麻了。她忍不住想替他揉揉,但是这个念头一出来,她的脸便红了。她把一丝爱怜的目光投向上等兵,他看上去真像是她的哥哥,她想。这一想她便涌起了另外的一种感觉,那也是一种幸福的感觉。以往,她经常枕在她哥哥的胳膊上才能安然入睡,她哥哥总是格外地宽容她和呵护着她。可是,她哥哥却已不在了。女兵一想,心里便酸酸涩涩的。从她来到这里当兵以后,一切全靠自己了,没有人像哥哥那样呵护着她。她在军营中一天天地看着自己长大。女兵想起时便叹息了一下。
    她站起身来,再次看了看上等兵,上等兵还睡着。女兵不知道上等兵是在装睡,她就又坐了下来。她的任务就是照顾他,听说他是一个标兵,她的心里还由然生了一丝敬意。女兵想了一会,终于伸出手去揉上等兵那只已经发麻的胳膊。上等兵的手可能动弹了一下,可能什么反应也没有。女兵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揉了下去,上等兵心里感到格外的舒服,过去,他的妹妹也常常是这样帮他揉胳膊的,只是在他当兵后,他妹妹在上学的路上,有一次过河时为了拉一个被水冲走了的小孩,自己也被水卷走了。上等兵知道后是哭了又哭。多么可爱的妹妹啊!她从小便崇拜军人,常常在学校里向人吹嘘自己的哥哥在部队里,其实,她哥哥不过是部队上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战士。
    上等兵想起了妹妹便仍然装着睡熟了。女兵还在搓他的手,上等兵感觉那是他妹妹的手,暗地里不禁还有些心酸。女兵只是轻轻地搓着,她整个心里想起的是自己的哥哥,哥哥如果不是死在了歹徒的枪口下,该是一个多么英俊的男子汉啊。记得哥哥刚穿上警服的时候,全家人还专门出去吃了一顿饭以示庆祝。哥哥热爱警察这个职业,最终这个职业却断送了他的一生。在一次执勤中,哥哥为了救一个弱小的女子,死在了歹徒的枪下:一共三枪,哥哥身上三个弹孔……
    女孩想到这里鼻子有些酸了:她看着上等兵,他很英俊,和哥哥一样的挺拔,只是没有哥哥那样爱说爱笑。但这些天里,上等兵温和、憨厚,让人信任。女兵正这样想着,一股睡意又袭了上来,她看了看墙上的钟,还只是夜里5时。对于一个全护病人,她已经在上等兵的床前呆了4天4夜:太累了太累了,她想。于是她打了一个呵欠,头一歪,竟然又睡过去了。夜里黑沉沉的,外面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整个戈壁死一般的寂静,连声狼嗥声也没有。女兵睡得很死,一天转下来,她累得不行.听以这一睡便死沉沉的,像那千年唤不醒的戈壁:戈壁上的人看上去总是那么孤单单的,天地大得让人恐惧,总是没有几个人出现。这个小小的医院平日里也少有兵来,一年四季的风刮得让人心烦意乱:
    上等兵的眼睛睁开了;他看着女兵,越看她越像自己的妹妹。此时的夜里已有很重的寒气。上等兵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把目光投向女兵,她多像过去的妹妹啊,妹妹过去也经常这样趴在他的身边,不知不觉地便睡着了:上等兵在一刹那产生了一种爱怜的情绪。他缩回了手,小心翼翼地,女兵没有醒,她的确是累了,睡得很沉,脸上还带有一丝笑意。上等兵感觉到寒冷向他袭来,于是在那一瞬间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为这个想法是不是实施而沉思了很久,最后他看到女兵的脸都冻红了。于是他决定把这个想法付诸于实践。
    上等兵轻轻地坐起来;女兵还没有醒,但身子看上去已冻得缩成一团丁:上等兵动了一下,他拉了拉女兵的手,女兵还是没有动静。她的脸冻得通红。上等兵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叹气,可能是想起了他的妹妹。一想起他的妹妹他的心便特别的难过。但这种难过突然给了他勇气,他竟然有力量走下床去将女兵抱了起来,女兵竟然在他抱起的时候没有任何反映。上等兵毫不犹豫地将她放在了自己的病床上,然后为女兵盖上了被子。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此刻,女兵在床上熟睡着,而上等兵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他有些冷,牙齿一下子格格格地打起仗来。他真想钻进被窝里去,就像过去和自己的妹妹挤在一起一样。他们那里很穷,他长到16岁时还和妹妹睡在一起。妹妹的睡态是多么好看啊,就像眼前这个女兵一样,可是,妹妹已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她已永远不在了。这一想,上等兵有些伤心。他坐在床前,看着女兵入睡,看着女兵的脸色渐渐地红润起来,心头荡漾着一种无边的幸福。幸福很容易让人陶醉,幸福也很容易让人感动。但五更的天气,正是让人产生睡意的时候,上等兵伏在床前,不知不觉地也睡着了。他的头歪下来的时候,正好躺在了女兵的胳膊窝里。到后来,因为天实在太冷,上等兵在睡梦中,几乎是无意识地把一双手伸进了被窝里。夜静悄悄的,上等兵和女兵都睡着了,这一睡就是好长时间,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天亮的时候,指导员进来了。他的怒气一下子从脚底升上来,因为他看到,他手下的兵,竟然和一个女兵离得这么近,竟然敢把头埋在一个女兵的胳膊窝里。指导员在一刹那,头脑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这个明明应该躺在床上、由这个女兵来护理的上等兵,为什么让女兵睡在床上,而自己却睡坐在凳子上,把头埋在女兵的胳膊窝里?更为可恶的是,上等兵的手,竟然放在了被窝里!胆大包天,真是胆大包天!
    他们在干什么?昨夜,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指导员的脑子在急速地转动着。这使他站在门口呆了好长的时间,本来,如果他及时喊醒那两个年轻的战士,问个清楚也就没事了。偏偏这时候,卫生队的护士长也进来了。她一进来便发出了一声尖叫。
    这声尖叫让指导员感到了事情的严重。
    接下来,双方便是没完没了的调查。上等兵和女兵分别接受各自单位没完没了的查问。他们说什么也没有人相信。最后,上等兵一生气,院也不住了,病也不治了,搬回了连队。
    指导员问,真的没有什么事?
    上等兵说,真的没有。
    指导说,那你们?
    上等兵很想说起他的妹妹,不过他咽了咽口水,还是打住了。每提起一次妹妹他的心便绞痛一回。
    这样的问话几乎天天都有。上等兵后来不耐烦了,他说,你们可以检查。
    双方的领导是进行了检查,没什么事。因为检查的结果证明了两个人的确是清白的。但是,此事已传遍了两个单位,在大家嘴里一说,便沸沸扬扬,有板有眼似的。
    女兵单位的领导对女兵说,没有那样,也不能证明你们之间没有问题。这是一个严重的军纪问题。不处理不足以服众。
    女兵保持了沉默。长时间以来,这种没完没了的问话已使她厌倦。看着那些问话的人,她很想对他们讲起自己的哥哥,但每提起一次哥哥她的心便绞痛一回。于是她没有说。
    后来双方的单位集体研究,建议上等兵和女兵提前退出现役。两个人接到通知时,开头有一些惊讶,不过两个人还是很坦然。他们没有辩解,也没有流泪。两个人在走的那一天分别与各自的领导和战友道别。那些男兵和女兵流泪了,在他们眼里,他们本来是两个多么好的男战友和女战友啊!
    在走的那天晚上,上等兵给女兵打了电话。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他说,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女兵在那一头笑了,她说,怎么会呢?我应该感谢你的关怀才对,很久没有人像哥哥那样关怀我了。说完这句话时,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他说,你要好好生活。
    她说,你也一样。
    他在电话那头点了点头。他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于是他慢慢地放下电话,泪水,浸湿了他年轻的面容。
    他本来想说,她使他想起了他的妹妹。
    她本来也想说,他使她想起了她的哥哥。
    但是,两个人都没有说。从医院回来后,他们两个人连面也没有再见上一次。单位怕他们统一口供,所以隔离了他们。
    第二天,他们分别乘不同的车走了。戈壁滩上的风刮得很大,天空灰朦朦的,两辆不同的吉普车,分载着他们,消失在戈壁滩的远处。千年的戈壁,发出了流泪的声音。送他们的人坐在车上一言不发,不知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但在戈壁滩远处,上等兵和女兵两个人都发现,五月的戈壁滩,那些胡杨树不知在什么时候,全变绿了,像他们来时穿着的军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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