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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沉默——记土生土长的黄安教授宋少柏

 新用户910774DV 2021-07-07

          典型沉默

终于在20世纪末的那年冬天,当时光刚进入新的一年的第一天的时候,我拿着调令,幸运地跨入这所全军有名的大医院。作为一名宣传干事和一名党员,我要干的工作就是接受上级命令,按照上级的意图和时代的思想定位,寻找、发现和宣传各种各样的典型。

“要用身边的事,教育身边的人”,我们领导多次这样对我说。他们后来不说我也习惯了。我是一个写手,写手的任务就是怎样把领导交待的任务落实,并且结合时代精神,完成得更加漂亮,让我笔下的那些人物,出现在报纸和杂志上,让更多的人看到和学习。

我宣传了许多典型。这些典型有的过硬,当然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也有个别的不是太过硬。过硬的我就下了功夫,不太过硬的没太下功夫。由于是任务,我完成得还是很出色。这些典型宣传给我带来的惟一一次好处,就是有一年由上面领导钦定“捡”了个三等功,然后也让单位的人知道了我的名字。不要小看名字的重要性——我们呆在医院,医院就是给大家看病的,何况这是给首长和特殊首长看病的医院呢?全国许多熟人,还有各种各样的转折关系就一蜂窝地涌到这里看病来了。有时多年想不起的人,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自我介绍说是我朋友的朋友和老领导的关系,我也不好拒绝。因为人们相信,如果我们这里还看不好的病,到哪里又能有救呢?于是我在繁忙的典型宣传之余,还要接待一大帮这样的人。往往是白天带人看病,到晚上再到办公室加班写材料,不知道的人,以为我们白天带着人瞎逛,是件舒服的事情。而在北京的各大医院,普遍存在着看病难、找专家难、做检查难、住院难和早点做手术难等事情,一件件的操作起来麻烦得很,把自己累得不行,就更感慨病人的不易了。

看各种各样的病,就要找各种各样的专家,可专家不是那么好找的,特别是名专家,今天在北京,明天莫准坐飞机到了海南,再莫准约好了时间,到时专家一下子却被车接到了中南海。好在我走在大院里,只要自报家门或他人介绍时,不少专家都说知道,说看过我写的某某某等。所以每次我找他们看病,也就相对方便些,不至于遭受冷遇。特别是那些喜欢经常看报看书的人们,见过后还要对我说声幸会。然后其中的一些人便会对我说,你最近写的谁不错,可你怎么就不写写谁谁呢?

他们说的谁谁有很多。不少我也认识,当然也有些不认识。我的原则是,没有上级领导的命令,我一般是不去写的,主要是怕惹麻烦。这年头没有人愿意惹麻烦,有时宣传也不一定是件好事,容易造成其他事件。

但渐渐地,我的耳朵里多次涌进了一个名字:你是黄安人,怎么不写写你们黄安的宋教授呢?

我一怔,是呀,我为什么就不写写他呢?在一个单位,要遇到几个黄安人,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何况这个人又是被大家公认的呢?

在我们黄安,谈起打仗带兵、动辄指挥千军万马的将领多的是,谈起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也可以排成长队,而把学问做到了教授且被授予三级带上将星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但在军队的医学界,我想他肯定是第一个。

宋教授的名字我在这里也就不必说了,说了不好,他也未必高兴。我之所以把他写入小说而不是列入报告文学,就是为了避免许多麻烦。其实我刚来时,早听人说过他,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黄安人。要知道,出门在外,如果不是单纯的功利目的,认一个家乡人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何况人们谈起宋教授,都少不了称赞的口气。他之所以在医院有名,其一是因为他水平高,被人誉为“一把刀”;其二是由于他从来没有收过一次红包。于是机关称赞他“德艺双馨”,患者传颂他“医德高尚”。在目前,在沉默的大多数眼里,一个外科医生,别说水平高,就是水平不高,要做到一次不收人家红包,也是要经受一定的思想斗争和考验的,但既然老中青都异口同声地说这个人好,可见这个典型是过硬的。

这个典型以往也宣传过,还多次出现在医院和总部的大会报告上,至于后来为什么又不宣传,原因可能是红包现象在全国愈演愈烈,人们已见怪不怪了吧;也可能是我们医院抓红包现象很严,痛打了个别不法份子,没有再宣传的必要吧,反正我调到医院工作的时候,宋教授已经从科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虽然他还参与工作,并且亲自上台做大的手术,但由于已不在科主任的位子上,而单位的宣传方向重点放在还在位的专家身上,因此我也就把宣传他的机会错过了。

我认识宋教授的过程是这样的:有一回某位领导的关系来看病,让我去找他。说实在的,每次去找那些不认识的专家看病,不管在病房还是在门诊,我都有些头疼。专家们都是有个性的,大量等待的病人不得不让他们有个性。所以那些不认识的专家没准会不理你,让你在病人面前很没面子,又没准还让病人认为你不肯帮忙;再没准专家会把你插队批评得狗血淋头,还没准让你改天再挂他的专家号。你想一个专家一个星期也就一两次出门诊,病人要等到多难啊,半夜两点钟门疹就已经有人排起了挂号的长队。我领导着那位牛皮轰轰的病人去找宋教授了。之所以说这位病人牛皮轰轰,是由于他为北方某地的一位县长。要是按同事们的办法,肯定会把他训一通的。记得有次,一位副部级领导来找人看病,多天也没有排上队,就托人找到我们处里的黄干事。黄干事约好专家,领那位副部长去看时,副部长一边看病一边还在专家面前摆谱,放不下架子似的。专家时间很紧,就很不高兴地让他出去,弄得黄干事也很尴尬,出门后很不客气地训他说: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给中央首长看病的地方!你以为专家是那么好找的吗?专家什么样的官什么样的款没见过?你要是再摆谱,就不要来找我了。同事一训,副部长被训得耷拉着脑袋。大家听后热烈地鼓起掌来。

而我没有训人的习惯。我只是想,这位领导这么牛皮轰轰,会不会被宋教授赶出来?遇上这样的病人有时不好明说,只有试一试的把握。推开门时我的心就有些忐忑,看到宋教授的房子里挤满了一大屋病人,估摸都是找他看病的。这年头,病人再小的病也想找名医看看才放心。我于是对教授说,能不能麻烦你看个片子……要不,改天挂一个你的号再说……

教授抬起头来,温和地笑着说,你先等一等,我把前面的看完。接着他耐心地给病人看病,同样很温和。我听到房子里响起了一片感谢声,一位病人大约跑了多家医院没有确诊,听到教授说他没事时,当时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了:为了看这病,我跑了全国三十多家医院,花了十几万块钱啊!

等宋教授把其他的病人看完时,这位县长已等了半个多小时,看上去很不高兴。轮到他时,我为了拉近距离,就对宋教授说,主任,我也是黄安人啊。

教授抬起头来说,他们说的那个小老乡就是你啊。

我奇怪地说,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说,我听科室的同志说我又来了一个小老乡,挺能写。

我说,那是夸奖。

教授说,我看过你写的书,写得不错。

我的心里很激动。教授对那位县长说,你把衣服解开,我摸一摸。

县长掏出名片,递给他。他的秘书赶紧说,这是我们县长。

宋教授没有理会,还是温和地说,请把外衣脱了,我摸一下肿块。县长有些尴尬地把名片放在桌上,教授在他身上仔细地摸了摸,然后又认真地看了看片子,说要立即住院。县长说,我在其他的医院看了,他们说不必住院……

按一般国人的习惯,我想莫准是另外一个专家看的话,脾气大的当时就会让他出去。可宋教授还是温和地说,既然你找到我这里来看,我看到的就是这个结果,很严重,必须马上住院,不然危险!

县长的脸白了。后来他半信半疑地地去门诊开住院单。我有心想与教授多聊一会,于是等他离开后与宋教授聊了好长时间,我们谈起我们黄安县的过去和现在,彼此间感慨不已。

最后,教授对我说,小老乡,好好干啊,有前途。

我说,啥前途,有口饭吃就行。

教授说,那是老革命的想法,今天的黄安人,不应该只有吃饱饭的想法,而是在吃好的基础上,做一番大事。

我们热烈地握手告退,算是认识了。后来,那位县长作检查时果然证实了宋教授的话。做检查的医生说,你如果不立即做手术,我敢打包票活不过五年。县长的脸立马就白了,好在后来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出院后他托我约请宋教授吃顿饭。我打电话给宋教授,他说,病人的病好了就行,吃什么饭!没时间,真的没时间。

他的话还是很温和,聊了一些别的问题才挂电话。那位县长对我说,好人!好人啊!当时感动得哭了。

第二天,教授在上班的路上碰到我,笑着说,我们黄安人,还来那一套?病人不容易呀。

我的脸红了。从此以后,每在路上遇到,我与宋教授都要谈上半天。黄安的茶,黄安的水,黄安的人,黄安的将军,无不入话。后来凡是遇到病人要咨询什么东西,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打电话给他。无论多晚,无论多忙,他从未拒绝。有时不是本专业的,他就介绍其他的专家解决。那略带黄安腔的普通话,总是让人感到温暖。

再后,一位朋友的母亲得了胃癌,要来京做手术。做这方面手术的医生有很多,但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宋教授做得非常好,非要点名他做不可。由于科室里的病人找教授做手术的人多,我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但对教授说后,他说,我与住院总医师打个招呼,让他安排。于是第二天就安排了。做手术的那天早上,朋友呼我,问是不是要给教授送一个红包?我说,那是万万不能的事!朋友说,我父亲说不送红包他不敢上手术台。我说,你要是送红包宋教授肯定不会做!你就骗你父亲说送了,人家也收了。那位朋友将信将疑地把父亲送上了手术台。我和他在外面等着。一位青年医师说,小李,你的面子真大,连宋教授都请动了。而一位护士说,又是宋老头的手术,真烦!我问她为什么烦。她没好气地说,这个老头子的手术一是太多,二是他上台做就意味着我们连顿饭也吃不好!朋友听后脸上不知为啥笑了。

那台手术一直持续到下午,由于教授说过不买午饭,所以他们一直到两点半钟才出来。我说,一块吃顿饭吧。教授说,家里做好了。我说,那些助手和护士们都没吃。教授说,他们自己订。

说完他就走了。他这一说没有人敢吃朋友买来的饭。当天夜里,朋友买了些礼品想去拜见他,是我领着去的,可宋教授就是不开门。

我掏出手机在门外给他打电话。他在电话中说,要是发财,我早就发了。小老乡你可能不相信,我至今从未收过病人的一次红包,要是收了红包,我想做手术时肯定手抖!

朋友知道后慨叹不已。后来我听说,那场手术,要不是宋教授,谁也不敢切那么大的癌块!

朋友的母亲手术后恢复得很好,他相信我的话了。半年后,他还专门打电话让我表达对教授的感谢,我对教授说了,他却说,哪个病人呀?忘了。真的忘了。

说是忘了,其实是忘了病人的姓名,而你要是说某个病人什么样的病情,他却马上能记起来。我找他看的病人,怎么也快近百了吧,下次再找,提起他们的病情来,我没有一个记得住的,但教授却记得比我清楚。

一位熟悉的医生告诉我说,某位党和国家前领导人之孙做手术时,医院点名请宋教授主刀。宋教授看到患者的家属对病人关照得不好,当时就把他那年轻了许多的妻子训了一顿,让医院领导当场都捏了一把汗。

这位医生说,也只有宋老头,才敢这样说话。为此,他得出的结论是:还是你们黄安人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

我对教授说了。他笑着说,医生的眼里只有病人,他们净瞎说,哪能!

我后来想,走在人群之中,无论怎样看,宋教授都是个普通人。没有名牌的衣服,没有发亮的头型,没有光芒四射的锋芒。他温和,他微笑,他干静,他利索。

据我所知,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医生,毕业于湖北医科大学,除了交流讲学,他从来没有到哪一个国家去进修过。与那些动辄提起自己出过国留过洋的博士硕士来,宋教授喝着黄安的水长大,拿着祖国的碗学技术,看上去并不显山露水。而那些喝过洋墨水的高学历者,往往在做一些大手术时,却常常得看到宋教授亲自坐阵时方敢动刀。

我们黄安县的县委办和驻京办都知道北京有这样的一个宋教授。为了当地父母官的健康着想,他们也想认识他,就托我带话说一起聚聚,但宋教授说,有病人就来吧,吃饭就不必了。

他从不参加乡党的聚会,但大家有啥事找到他,他却一直是热情相助的。故乡那些找过他的人,总想找机会感谢他,却苦于没有机会。他回故乡很少,偶尔回去扫墓,也从来不去打搅地方政府,从来未给故乡政府添过任何的麻烦。他回黄安向来一个人,悄去悄回,连我也不知道。

现在,我们每次在路上碰到时,都要聊上好半天。他的话不多,但实在,像我们黄安人的性格。有时谈起老家来,他真恨不得所有的人都像前辈们当初参加革命时的理想那样,能够真正过上幸福的生活。但黄安毕竟还是个国家级贫困县,一下子也发展不到哪里去。所以每次他从老家乡下回来,我们就要以这个话题聊上半天,他在叹息之余总是说,我们能为黄安做些什么呢?能到哪里去找一些财团来黄安去投资呢?他在谈到老家的一些人还穿着十几年前那样破破烂烂的衣服,吃了上顿无下顿,而有的孩子还上不起学时,叹息声也就沉重起来。

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宋教授文章,但他从不配合。后来我认识了黄安报的一个副刊编辑,我回老家时对她说起宋教授的事来。她说你写篇文章在我们家乡的报纸上发吧。我回京后很积极,可宋教授却一直不接受我的采访,说那些事不值一提。于是直到今天,我也没有一个关于他非常完整的故事,写的这些都是别人讲的,只属一鳞半爪。现在他是技术三级教授了,算是文职将军,依然不接受任何采访。只在与他一起去四川抗震救灾,再一次见证了这个老头的风采。严格地说,这篇文章算不上小说,可要说是报告文学,又得经过领导们层层的审查,没准个别领导又以“不宜宣传不在位的”为由,把稿子给毙了。再说还由于种种大家知道或不知道的原因,我还不能也不敢把现在医院的情况写得太透彻,因此这篇算不算小说,读者看时就不要计较吧。我只是想,谁都有生老病死——在某个我们生命中不愿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时刻,如果那时你有幸遇到这样的一位专家,你就偷着乐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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