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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文字后面的善良

 新用户910774DV 2021-07-07

躲在文字后面的善良

李骏“东营盘”系列小说艺术特色盘点

辛荣祯

 (载2020年4月14日《解放军报》)

作为变革时代的“东营盘”,李骏赋予其军事文学的生命符号。《营区的光线》是内篇,《东营盘点“兵”》是外篇,而《天路上的绿飘带》等可视为杂篇。

“东营盘”系列小说,是作为新兵的“我”初入军营时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虽然打着虚构的旗子,其实都是经过艺术处理的真人真事。卢一萍说:“虚构是到达真实的惟一途径。”此话不假。小说所写都是普通人平凡事,除副连长救人的英雄壮举和新排长翻车的惊险外,其他似乎很难找到什么发光点。为何这样的作品能够从诸多的当代军事文学中脱颖而出,一致受到军内外文学界的好评呢?

悲悯的人文情怀,让小说有了持久的温度

不论是内篇外篇,还是杂篇,这种温度一直抚摸着我们的眼睛。在菜园子里种大棚蔬菜的老奶奶,因为每年清明要给革命了一生的老头子上坟、烧纸,而不愿回内陆到儿子处享清福,儿媳只好将上高中的女儿送到老人身边作伴。战士小陈对婆孙俩的偷偷帮助及“我”和小陈在大雪之夜对婆孙俩的解救,构成了一幅军民团结的秀美画卷。当我考上军校离开东营盘,当她的孙女考上大学离开菜园后,“我”对老奶奶的担忧和挂念随着时间和距离疯长起来:“从此,在那个菜园子里,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老太婆。后来,我们那一批的兵一个个都复员走了,也不知那个老太婆,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她还活着吧。算来,她已到八十有四的高寿了。她,她的孙女,以及那只黄里带黑的狗,现在都还健康吧。”

兵们对在化工厂大门口理发嫂子的生意的支持,对调戏她的流氓的惩戒,这种发自内心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让人感动。最后志愿兵老刘复员时把嫂子和她女儿带到了老家陕西。兵们知道后心里酸酸的。“有时候大家提起来,大家便说,不知她和老刘过得好不好?也不写封信来,孩子长得咋样?”这种集体牵挂,就不能单用同情二字来概括了,其中含有了多少的戈壁情愫。

至于排长因学院领导的忽悠,一张“申请”把自己弄到了戈壁滩后,女朋友也因此吹了。虽然女朋友的无情踢伤了他的心,但当得知女朋友的母亲病重时,仍悄悄地委托“我”寄去了2000元。后来女朋友的的妹妹从云南步行20多天来找他,嫁给了他,这种几乎“朝圣”的爱情,让人落泪。

对于曾经一度热火朝天的钢铁厂,突然倒闭后,“有天我实在忍不住去问了那个看门的老头。老头喝着酒说,人家说技术不过关,钢质不好,卖不出去。我回来对兵们说了。一个兵说,啥卖不出去,我敢保证女人们炼出的钢,绝对比男人们炼出的好。 另一个兵说,是呀,是呀,我要是老板,我把她们的产品全包了。”后来“我”又一次去钢厂那边散步。“这次我没有碰到那个爱喝酒的老头子。那堆铁矿石却还在那儿堆积着。我走过去时有些莫名的忧伤。我抚摸了那些矿石,感觉到它们全是热腾腾的,有些发烫,好像要燃烧起来。”是什么让“我”对毫无关系的钢铁厂如此挂怀?除了悲悯和同情外,我们再找不出其他任何理由。

富于哲理的构架,蕴含着巨大的艺术张力

李骏讲的故事都很小,但他能从小处着笔,挖掘出大的内涵和意义来,使小说的艺术张力在不经意间突显出来。

作为“东营盘”最高军事长官的营长,一直钟情于吃狗肉,由于恰逢地方掀起“灭狗运动”,于是乎他随运动而动,发动全营官兵打杀流浪狗,改善部队伙食,而他本人更是把狗肉吃得理由充足,气势奔放。但,命运还是捉弄了他,结果让甘肃老兵孙彦把他养了十几年的爱犬给打杀了,他稀里糊涂地吃了一大碗。当他发现后,“忽然感到一阵子恶心,肚子里像地震一般,突然翻了胃,他'哇’的一下便呕吐起来,把早晨吃的连同昨夜吃的老底子都吐出来了……”从此以后,他不再吃狗肉。这种情与欲的较量,最后欲败了,情胜了。

第一次带车的新排长,因司机老班长一时被他自己的故事感动,在擦泪水时失手把车开到了深沟里,头车变成了尾车。幸好车翻了几翻,平稳地停在了平台上。这个惊悚的笑话,里面蕴含了诸多的大道理,值得我们细细品味。

写得最好的是化工厂的女工“三突出”。她的故事完全是在兵们的心理反应中进行的,兵们这般痴恋她,她却视而不见,其实她心里一清二楚。但为何她要嫁给一个在兵们看来很不起眼的工人呢?其实这怎能责怪她呢?兵们只躲在远处默默地欣赏他们心中的“女神”,至于某战友的吉他诉情和“我”的偶遇搭讪,都是懦夫的表现。钢铁战士钢铁到极点时,在某种场合下就会走向反面“懦弱”——比如在面对爱情时。

澡堂维族大爷的故事是抓人心的。他对兵们的热情和照顾,及想法设法和兵们套近乎,拦着兵们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这其中的隐情是他当年想当兵但没有当成。于是在兵们集合列队时,他也站进了队伍中去,当兵们离去时,他一边原地踏步,一边深情地朝兵们挥着手,直到兵们拐过弯,消失在他的视线中。这种对军营的一往情深和对兵们的无比关爱,完全构筑在一位维族大爷的情感基石之上。这种刻骨铭心的来自最百姓的情愫,已完全超越了民族的界线,在“东营盘”生长成一道风景。

金属质地的语言,扣击着读者的心弦

读李骏的小说,仿佛有驼铃从戈壁深处隐隐传来。他的发自内心的质朴的语言,如春雨润田一般,让人有一种渴望倾诉而他替你倾诉的快感。“哦,正是这样,这正是我要想说但没说出的话耶!”他的语言很快能得到读者尤其是兵们和曾经当过兵的人的共鸣。

在《东营盘点“兵”》开篇,他这样写道:“东营是我原来在新疆当兵时驻守过的营盘。那里没有其它的特产,除了一年四季爱刮风下雪。我在东营一共呆了三年,东营那戈壁滩的土地,久而久之便成了我心灵上的一块永远醒着的冻土。 我爱做梦。我多次做梦都是回了东营,踏着雪,或者唱着一首没有调子的民歌。”这种梦回吹角连营的情愫一下攥紧了读者的心。

接着写道:“出了团部,再往东走上两华里,便是东营。东营躺在戈壁滩上,孤零零的像个多年未娶媳妇的光棍。但是有了兵,这里便活了。”这种天衣无缝的过度开启了以下的回忆篇章。

文学,说到底是语言的艺术,一切写作的冰峰对决最终都要通过语言来突破。自然,一个作家最终风格的形成也是由语言来定格的。

你看如何来写澡堂维族大爷的:“澡堂是一个维族大爷的。维族大爷长满胡子,老是一脸的笑。老远,看见了穿军装的,便喊,雅大西,来了。我们说来了。”寥寥数笔,人物便活了起来,简洁,传神。

至于兵们对女人的内心感受,写道:“兵们在东营那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长年看不到一个女人,现在坐在人家的椅子上理发,头上便像触电一样。其实人家不知比自己大多少岁。可兵们不计较,兵们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看到头发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旁边没有理的便指手划脚地议论。”这种少男(他们长者二十不到,少者十六七岁)的微妙的心理,在纷纷扬扬的头发中铺展开来,迷人,动情,这种情愫是人间的珍品。

而化工厂女工的歌声,却是苏东坡“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的境界:“她们上班时开玩笑的声音以及唱歌的声音,能穿过戈壁的墙透到我们这边来,让我们对青春怀有了许多美好的梦想。我们那时大胆地把热切的眼神过早地献给了她们,但是她们只是漫不轻心地看了我们一眼,便轻盈地走过去了。”原来小说也有唐诗宋词的韵味。这个无疑也是得益于语言的力量。

《东营盘点“兵”》最感人的是《菜地上的婆孙俩和她们的狗》,读来有沈从文《边城》的味道。“我们原以为菜地里肯定会有一些身强力壮的人来。可是没有,那么大的一片菜地,竟然只有一个老太婆和她的孙女在管理着。老太婆是上了年纪的,精瘦精瘦,有时候风一大我还真担心会把她吹走了。我的担心自然是多余的,因为她不仅没有被风吹走,反而在那一片地上种出了特好的青菜。”

种菜的老太婆虽不似翠翠的爷爷,一生渡人,但她一生为信仰活着,用精神呵护着爱情和亲情,千里戈壁,毅然坚守。“老太婆一边说,一边在脸上挤满了幸福。在谈到老头子对她好时,她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润。”

突出个性特征,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作为外篇的《东营盘点“兵”》注重情感的抒发,不是很注重人物塑造,小说味不是很浓。而到了内篇《营区的光线》则将力道用在了人物塑造上,算是步入了小说正轨。

指导员是一个复合型人物,他的内心和外表都是复杂的,难以捉摸的。“他皱了皱眉头。他的脸上一会儿晴,一会儿阴,一会儿又是连绵不绝的雨,不是我们一下子可以看出来的。”对于竞争对手连长的隐私,他有强烈的反应:“指导员一听脸放红光,耳朵都竖起来了。他把我拉到一边说,你说说看,是什么动静?”而当“我”了解了他的阿里经历和婚姻隐痛后,也就原谅了他。“看着他常常在深夜里走在操场上徘徊,那孤独的影子衬着那灰色的天空,总是让我产生了几分同情的感觉。”

此篇着墨最多、用力最大的是排长。他是一个和连长有着几分相像的,在“我”看来是“军人本应这样”的优秀军官。当他的前程和爱情一夜之间被戈壁风干后,他将所有的哀痛倾入了箫声中。“一听到他那动人的萧声往往就放下手中的扑克,让空气静止在戈壁滩那长长的岁月之中,所有的人都向一个方向张望……”

一直听箫解愁的张德秀,在很久听不到排长的箫声后,他说:“操,不听这家伙吹萧,我心里就没有底了。那些乱糟糟的想法,简直不知道该往哪里搁!”这真是一处箫声两处愁。张德秀完全是排长的映衬,或是他身后的一面镜子。有了张德秀想听又怕听的映照,整篇小说都笼罩在了忧伤的箫声里。

营长是作为喜剧人物来处理的,他的职务最高,笑料也最多。“每次吃狗肉时都要例行公事板着脸孔问,违反纪律了吧?他的话音刚落,全连的战士都整齐划一地高声回答道,没有,营长,绝对没有!我们对着条令发誓!营长于是就不说什么了。”这很有点《儒林外史》的味道,人物鲜活,汤汤水水都是满满的风趣。

最让人揪心和酸楚的是副连长。他完全是从土里生长出来,又是从兵窝里成长成熟起来的。“副连长是一个实干家,他每天早晨起床很早,在晨雾中不停地咳嗽……副连长从来不与人争与人斗,他也是由志愿兵提干的,老兵们说,副连长是靠着他那双结满了茧子的大手干出来的……他惟一的爱好是打扑克,兵们都很喜欢他。我每次到班里去分发报纸,都可以看到他的脸上贴满了纸条。有时候,我还看到他乐呵呵的钻桌子,脸上挂满了开心的笑容。”他完全是兵们的主心骨。当他受伤住院后,“我”去看望他,“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一片冰凉,但是生动有力,他那带满了血痕的手掌,似乎传给了我一种有关军人生命中强有力的东西。那是一种我们久违了的东西。那也是在整个和平年代,我们逐渐陌生下去了的东西。”在危机关头,他把生的希望给了别人,而自己却因此失去了双腿,从此,一切梦想和努力在那一刻终止了。

读李骏的小说,觉得有一种善良躲在文字后面,当我们进入小说情境后,这种善良从字里行间流淌出来,轻抚着我们的心,于是,我们记住了“东营盘”——它是善良的基地。

附录李骏同期配文创作谈:《书写熟悉的生活令人温暖》

书写熟悉的生活令人温暖

  新冠肆虐期间,一边为故乡红安募捐物资,一边在单位全心抗疫。忽然有天,一个长期转发我文章的公号平台,转来一位叫葫芦河陌生读者的留言,说是写了一篇读我小说的评论。加上微信后,我才知道他真名叫辛荣祯,是一位在新疆从军20多年后的自主择业干部,曾经也是发表过不少作品的边疆作家。

  老实说,我想不到发表已久的小说还能引起读者的兴趣。因为他评论的作品,大多是我写新疆与西藏军旅题材的,当年多半发表于《解放军文艺》,有幸还大多获得了各种奖项。作为一个业余作者,从军30年来,除上级命题之作外,我写的作品,主要分为三块,一块是关于我的故乡湖北省红安县革命的,一块是有着20多年大大小小机关生活的,还有一块就是我曾守过的新疆与西藏那令我梦牵魂绕的土地之上的生活。在这之中,边防生活曾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血肉。我在新疆当了三年多兵,作为汽车兵,我们连的任务就是把物资通过新藏线送到遥远的西藏阿里边防一线;军队毕业那年,我又到青藏兵站部代职,伴随车队翻越青藏高原;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时,我接受总部反映全军边海防发展变化任务,又一个人走边防,围绕着祖国整个陆地与海洋边界绕行一圈。因此,对于边防基层火热的生活,激情与梦想,奉献与牺牲,有着本质的体味。从列兵干到上等兵,再到肩扛红牌,年轻时基本上都与各种各样的兵们摸爬滚打一起,守在西部那块充满了神奇的土地上。那布满戈壁、高原、雪山、沙漠的背景,加上连队官兵们的奋斗拼搏、战天斗地的故事,那饱含了汗水与血泪的苍凉壮美,便不知不觉构筑了我心灵的画布。许多年后我进了城市,在喧嚣的红尘之中,在大大小小的机关之内,突然非常怀念基层的日子,怀念那些荒凉的岁月与过去同甘共苦的战友们。我后来把他们全部聚在我守过的一个叫做东营的地方,一个位于新疆库车县的郊外荒滩上,我在那里构筑了一个丰富多彩的内外世界——在那些看似久远的生活中,整个营盘与所有的我能记住的战友们,一个个都变得生动了起来。我几乎不要虚构任何故事,便能感受到连队每个战友的呼吸——无论是是在藏北的阿里还是在后来的青海格尔木,无论是在库车东营的大雪里还是在三十里营房的狂风中,许多失去了联系的战友,突然闯入我在城市的梦里,让我想起那块土地上许许多多温暖的人和事,以及延伸到他们内心深处的寂寞与欢喜、喜悦与忧伤。我在城市与他们一起突然活了起来,这也正是东营系列作品的发表并被《小说月报》《读者》等转载后,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战友们,偶尔读到辗转与我联系上并表达由衷喜欢的原因。而我,也从自己作品中读到战友们的故事而感到一种直逼人心的无言温暖。原来,熟悉的土地才是自己的领地,熟悉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活着,熟悉的人们才是自己笔下的亲人。这正像后来许多人喜欢读我写的机关系列一样,它让人感到真实真诚真情的存在,我也通过书写他们,感受到了写作的意义与存在的价值。

  感谢不曾谋面的战友辛荣祯,让我又一次在回眸年轻美好过往的同时,觉得他写的评论其实比我写的小说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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