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镇江剪影

五老同游宁、镇、扬三城，人文景色扑面而来，令人目不暇接。为此接连写下《扬州剪影》《南京剪影》两篇短文，本以为再给镇江剪一幅影，或许是信手沾来之事。岂料一翻开镇江画卷，却是好生了得，竟使我有望而却步、不敢动剪之虑。然而又不敢负徐志耕兄之嘱，还是哆嗦着手拿起了一把剪刀，歪歪扭扭地剪下了镇江之影。

一到镇江，的士司机就自豪地向我们介绍起旅游者必去的“三山一渡”：三山分别是指焦山、北固山、金山，而一渡自然是指西津渡，这些地方或论景或论史都是实至名归。万里长江中唯一四面环水的游览岛屿焦山，曾不止一次发生过“焦圃险要屯包港，宋代兴亡战夹滩”的壮烈搏斗；“天下第一江山”北固山，漫山遍野飘落着有关三国时代吴国的传说和遗迹；金山则有《白蛇传》水漫金山、梁红玉擂鼓战金山的美妙传说。被称为“中国古渡博物馆”的西津渡历史文化街，保存有自唐宋以来的青石街道、元明的石塔、晚清时期的楼阁等别具风格的建筑。

其实司机对本土的视野仅限于小镇江，而大镇江所属之地尚有“道家第一福地”茅山、“律宗第一名山”宝华山以及汇集招隐山、黄鹤山、夹山、九华山等诸山的南山景区。而镇江更是《文心雕龙》《昭明文选》《梦溪笔谈》三大巨著的诞生地，这当然不在司机的兴趣甚至知识所及。

然而在我看来，镇江的魅力不仅是山水文史，更有隐藏在其中的唐宋诗词。大量镇江的古诗词，构筑了一座“古诗词中的名城”——大美镇江。

珍贵的千古留言

位于长江三角洲北翼中心的镇江，是长江与京杭大运河交汇枢纽；大运河从北方的涿郡通到南方的余杭，成为一条极其重要的水运航道，极大地促进了南北方的文化交流，对后来中国的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也给位于南北交通枢纽的镇江带来一大福音。唐宋诗人北下南上，旅次镇江，一览旖旎风光，在镇江历史留言簿上写下篇篇诗文，留下个个大名。

唐开元初年的北方诗人王湾，往来于吴楚间，为江南清丽山水所倾倒，并受到当时吴中诗人清秀诗风的影响，写下了若干歌咏江南山水的作品，《次北固山下》就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一篇：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唐开元二十八年（740年），七绝能手王昌龄走马来到秦淮河畔就任江宁（今南京郊县）丞。他的朋友辛渐拟由润州（今镇江）渡江，取道扬州，北上洛阳。王昌龄陪他从江宁到润州。头天晚上诗人在芙蓉楼为辛渐饯别，第二天早晨在江边离别。王昌龄为此写下一首名篇《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千余年前的焦山北面，可能没有滩涂，也没有上山登高的百十步台阶。诗仙李白吟下一首《焦山望寥山》“，短短诗句中展开了丰富浪漫的幻想：

石壁望松寥，宛然在碧霄。

安得五彩虹，驾天作长桥。

仙人如爱我，举手来相招。

有“海内名士”之誉的唐张祜多年流落江湖，在羁旅镇江渡口时，面对长江夜景，以一首《题金陵渡》诗抒写了在旅途中的愁思，抒发了心中的寂寞凄凉：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诗人李涉在唐宪宗时被贬谪为陕川司仓参军，文宗时应召为太学博士，后来又被流放南方。在他遭遇流放期间，情绪极其消沉。然而，在与鹤林寺高僧的闲聊之中，无意中解开了苦闷的心结，化解了沉溺于世俗之忧烦，于是欣然《题鹤林寺僧壁》，以抒发其内心“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慨：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宋熙宁八年（1075年）二月，年过半百的王安石，又被宋神宗起用为参知政事（宰相）。已经历了两次因推行新法而被罢相的坎坷遭遇，此次再度被起用赴京（汴京），使他颇感勉强和违心，曾两次辞官而未获准。启程之际，他站在瓜洲渡口（今扬州市南）回望家乡，看到南岸的京口（今镇江）与瓜洲仅仅一江之隔，而从京口到江宁（钟山）也只隔着几座山。时已春天，满眼草长花开，江南一片新绿景象；暮色苍茫，明月初上，王安石抬头仰问：明月啊明月，你什么时候才能照着我回到故乡？从而写了一首抒发内心愁思并传诵千年的名篇《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间， 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宋词之楼——北固山之宝藏

1074年仲冬，苏东坡由杭州通判任上调任密州知府，与好友孙巨源、王正仲在北固山聚会喝酒，苏东坡即兴创作了脍炙人口的《采桑子·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

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他还写有一首《蝶恋花·京口得乡书》：

雨后春容清更丽。只有离人，幽恨终难洗。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

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白首送春拚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

南宋的北固山，成了多位爱国文人的“北顾”之地。目望中原大片沦陷之地，“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志士仁人，只能以诗词抒发内心的一股愤慨渴望之情。

1164年，张浚北伐失败，南宋朝廷欲签订“隆兴和议”，39岁的陆游却上书反对，因此从南宋朝廷枢密院编修的任上被贬任镇江府通判。当年十月的一天，他陪同知府方滋来到北固山，在多景楼上写下了被后代认为是其代表作的《水调歌头·多景楼》：

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连山如画，佳处缥缈著危楼。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宋宁宗嘉泰四年（1204年），宁宗召辛弃疾赴临安商讨国事，他兴冲冲地应召而去，80高龄的陆游还兴奋地写了一首《送辛幼安殿撰造朝》诗为他送行，诗中说道：

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吓!

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

当辛弃疾晋见宁宗时，慷慨激昂地分析了一番金国“必乱必亡”的大势，并从命赶往前线京口（即镇江）任职。京口历来是英雄用武和建功立业之地，而在宋、金南北对峙的时候，又成了抵御金军的第二道防线。辛弃疾来到这一抗金前沿地，站在长江之滨的北固亭上，翘首北望。中原既失，神州已缺，不禁引起千古兴亡、时无英雄之叹，从而吟下一首古今传诵的名作《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在镇江知府任上，辛弃疾积极进行北伐的准备工作。然而事与愿违，怀有个人目的的韩侂胄急功近利，根本不想进行认真的调查和充分的准备。辛弃疾自知难以与韩侂胄共图大业，也预感到仓卒北伐必败无疑，为此写下了又一千古绝唱《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中在感叹“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的同时，追忆自己青年时代的战斗生涯，表示出一种不甘衰老、犹有可为的壮烈情怀和以英雄自许、不甘沉没的豪迈气概，并又忧心忡忡地指出，慎重选将备战，充分考虑战略战术，谨免重蹈覆辙：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淳熙十五年(1188年)秋，爱国志士陈亮约辛弃疾和朱熹到铅山紫溪商讨统一大计。这年冬，到了相约之期，正值雪后初霁，扶病在瓢泉别墅等候友人的辛弃疾，凭栏远眺，一眼望见期思村前驿道上骑着大红马而来的陈亮，兴奋地立即策马相迎。辛、陈二人在鹅湖共饮纵谈，同游十日，“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共商恢复大计。此后辛、陈二人彼此唱和了五首词之多，其中一首是陈亮的词《念奴娇·登多景楼》：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宋代词人刘过也有一首《念奴娇·留别辛稼轩》：

知音者少，算乾坤许大，著身何处。直待功成方肯退，何日可寻归路。多景楼前，垂虹亭下，一枕眠秋雨。虚名相误，十年枉费辛苦。

不是奏赋明光，上书北阙，无惊人之语。我自匆忙天未许，赢得衣裾尘土。白璧追欢，黄金买笑，付与君为主。莼鲈江上，浩然明日归去。

    一位不知生卒年月的宋朝诗人张辑的《月上瓜洲·南徐多景楼作》，别有一番新意：

江头又见新秋，几多愁？塞草连天何处是神州？

英雄恨，古今泪，水东流。惟有渔竿、明月上瓜洲。

压卷之作——《九州生气恃风雷》

现代人大概多是从一首《九州生气恃风雷》短诗中听说龚自珍大名的。这首传诵一百八十年的传世之作，已成为今天初中生必读必背的古文篇目：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康熙、雍正、乾隆祖孙三代的“文字狱”，足足对知识分子残酷迫害了百年以上，不仅使文化领域形成了万马齐喑的沉闷局面，而且连科学技术也无故陪绑，在中国也成了一大禁区。鸦片战争前夕，清王朝陷入山穷水尽的绝境，但垂死的反动统治却更加变本加厉，先进思想被禁锢，有用人才遭扼杀。昏沉、庸俗和愚昧的阴霾笼罩着华夏大地，朝廷内外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状态。当时龚自珍辞官回乡，途经镇江，恰逢当地人正抬着玉皇、风神、雷神等天神祭拜祈雨，“见赛玉皇及风神、雷神者，祷词万数。道士乞撰青词。”（诗人自注）青词本来是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供道士在“斋醮”仪式上献给天神的奏章表文，龚自珍应邀撰写，却是借鬼神，说苍生，以“祷词”，论政局。诗人“以霸气行之”，一气呵成地写下这首具有雷霆万钧之势的政治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