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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不愿归里的海外游子

 新用户24030ygV 2021-07-08

一提到“游子”二字,常人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幅浪迹天涯、穷困潦倒的人物画像,如同我那样一事无成满头雪、少小离家归不得的风尘布衣。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我要说的一位游子,却是名满天下的数学大师——他就是陈省身

被誉为微分几何之父并戴有多国院士”桂冠的陈省身,是科技导报》编委“三大人”(另二位是杨振宁李政道中,与我最熟稔也谈得最投机的长者。

陈省身是浙江嘉兴(修水)人,我是浙江绍兴(越城)人,既是浙江大老乡,而且“兴”仅一字之差同在江南又同为历史名城,因此更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乡逢老乡,尽管我是高攀,但我从心底感到遇见了一位可敬可亲的“老”乡。我有幸与陈省身在北京、天津和美国旧金山有过六次见面,更和他有过多次通话。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居然在电话机听筒中一听到我“喂,陈先生吗”的“绍普”(绍兴普通话)口音,在我报上花名之前,马上就先于我叫出:小谢吧!

    一次我问陈省身有没有回家乡去看一看的计划?要是回去就顺便到我母校浙江大学做个学术报告。不料陈省身听了我的问话后轻轻地”了一声,很不高兴地说:“我对浙江省极为不满,从没考虑过回去。

怎么回事啊?”我不解地问。爱国必爱乡,一位满怀报国之情的大师,怎么会成了不愿归里的游子?其中必有蹊跷。

浙江领导做事太绝!在嘉兴的中学中,一中、三中都是重点学校,可是我的母校嘉兴二中(今秀州中学)却不是。二中出了五个学部委员,又是我和李政道的母校,这么一所优秀学校,就因为曾经是教会学校,在解放后被打入另类,排除在重点学校之外。”陈省身愤愤地说,看得出对母校的殷殷之心,很在乎母校的声誉。

您向浙江省教育厅反映过没有?”我寻思只要他这位大数学家向省教育厅提个意见,他们不至于置若罔闻。

我不想反映,我们这种人说了也没人理你”陈省身是个痛快人,不把我当外人,实话实说。

这样吧,陈先生!”我猛然想起现任浙江省教育厅副厅长,正是我当年求读浙大冶金系(机械系)时的老师缪进鸿,何不向他反映一下陈省身的意见,或许会有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代表您把您的意见向省教育厅领导谈一谈,您同意吗?

你愿谈就去谈吧,不过恐怕是瞎子点灯白费蜡。”陈省身似乎毫无信心。

但我有一个交换条件,如果成功,你必需到浙大去一次。

看到我像小孩打赌似的条件,陈省身也笑了:要成了,我就依你

随后我立即与缪进鸿取得联系,向他陈述一切。好在他还记得我,回答说:让我考虑一个方案,还需要向厅长汇报一下才能决定。

过了几天,缪进鸿给我来电说每座城市的重点学校配额是有限定的,没法另加一个但我们商量了一个变通办法,就是给嘉兴二中以重点学校的同等待遇,请你问问陈先生是否能接受我对缪进鸿说,为表示对陈先生的尊重,还是你亲自给他去个电话为好,我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你。

陈省身在得到这一结果后表示颇为满意,此后他果然不负前诺,应邀踏上了去浙江的旅程,但具体行程安排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与陈省身及其夫人郑士宁在北京先后见过两次,时间在1984年10月,其时南开数学研究所正式成立陈省身亲自前来主持开业和举办学术活动的。获悉陈省身夫妇来京的消息后,当时作为(民办)中国科技导报社总干事的分别陪同清华老校长、导报社社长刘达和中国驻美首任大使、导报社副社长柴泽,去北京饭店他们拜访和宴请。第一次陪刘达宴请陈省身夫妇时,陈省身就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坦率,诚恳,随和,认真。

刘达和陈省身十分投缘:他们既是同龄人,都出生于1911年的辛亥之年,只是刘达比陈省身早走了十年。更有缘的是,两位惇德秉义的古稀老人都是清华人,又都在清华大学校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篇章。

1931年,陈省身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成为中国国内最早的数学研究生之一。1934年夏,他在研究院毕业,获硕士学位,成为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名数学研究生。赴布拉希克所在的汉堡大学数学系留学后,他于1937年夏回国,受聘为清华大学的数学教授。1938年,因抗战他随学校内迁至云南昆明,任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合组的西南联合大学教授,讲授微分几何。在清华,曾经听过杨振宁的父亲杨武之的课,做过本科生的杨振宁的教师。陈省身在学术上的杰出成就起步于清华又曾奉献于清华。

1977年4月至1983年5月出任清华大学校长兼党委书记的刘达,学校拨乱反正清除文革的破坏遗痕起了重大作用。正是他调整学校布局,作出把清华从多科性工业大学转变为综合性大学的初步规划,恢复和增设了许多科系;也正是他提出了把清华大学建成高水平的中国式的社会主义大学的奋斗目标,为新时期清华大学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在清华师生中有崇高威望的刘达,于1983年5月改任清华大学名誉校长。

两位神往已久的同龄老清华,一见如故,为国为民一片赤子心,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宴请中,痛快而热心的陈省身不但应允继续担任新《导报》编委,而且直言不讳地说:钱宁(原美国《导报》的总干事)必须离开《导报》,如果名单中有了她,大家都不来了!饭后陈省身挥毫自如,为《导报》题词传播科技信息,促进国家建设”。

与陈省身早在美国就有过联系的柴泽民,能在北京得以迎接远方来客,自然不亦乐乎。两位老熟人忆昔抚今,谈笑风生。在他们谈话间隙,我问陈省身:陈先生是杨振宁的老师,又是李政道的校友,他们二人对您都十分尊重。现在杨先生是《导报》创办人之一而且又是编委,不知您能否把李先生也动员进入编委班子?”柴泽民听我一讲似有不悦之色,对我说:“小谢,你不了解李杨结怨日久,已是水火不相容,你就不要为难陈先生了!”而陈省身略加思忖,却认真地回答说:“我可以尽我的努力做做工作,但不敢保证成功。”后来李政道果然表示愿意成为《导报》编委,成为李杨同席而坐的罕见一例,其中诚然有我那位在科委外事局的老同学李家祥之功,然而是否也与陈省身在二人身后的推动有关呢?

我于1985年12月为联络《导报》编委以及组稿访美期间,深深感受到美籍华人学者、专家对《导报》的感情和对我的热情。我从上海乘机到达旧金山后,入住在《导报》热心支持者李琳瑶家中,首先想到的就是赶快拜访陈省身。在伯克利加州大学我向陈省身汇报了《导报》复刊进展情况后,提出想邀诺贝尔化学奖提名人李远哲参加《导报》编委会,陈省身立即起身把他叫来了。我与李远哲作了一个多小时的谈话,尽管李远哲婉拒了我的邀请,但对《导报》即将复刊表示了热烈祝贺

最使我感动的一幕是,听说我在结束洛杉矶之行再度要去旧金山访问定于次日出国的陈省身,并没有因日程安排匆忙而推辞,依然对我表示了热烈欢迎派他的弟子来机场径直把我到伯克利加州大学。当晚,陈省身夫妇特邀林同炎葛守任林家翘韦潜光等柏克利大学几位大牌华人教授夫妇为我接风,他们都是美国《导报》的编委那次盛大的阵容和场面,简直把我惊呆了,因为前来参加宴会每一位大师的名字,对我这个小学生来说个个都是如雷贯耳,能够与其中人一位见面就足以感到荣幸,而岂能承受得了他们几对老夫妇一齐出席陪同。席间陈省身向在座大教授们介绍了我的此行目的,并要我介绍了《导报》复刊筹办工作情况,以及对大家积极供稿的期望。宴请毕陈省身夫人郑士宁亲自驾车送我回住地,坐在她右座的陈省身还对我道歉说:小谢,很抱歉,我年岁大了,自己不能开车,只好叫我太太开车了。其实他夫人并不比他年轻多少

这真是一次不亚于昔年兰亭修禊的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也可称为我人生中历史性的一个晚上。留下的最大遗恨是慌乱中的我,竟没有想到乘机拍下一张留念照片。在伯克利加州大学两访陈省身,还让我真实地感受到了他在众多大师们心中的威信和影响。

1985年10月17日,陈省身在其母校南开大学创了数学研究所,并亲自担任了年所长,2000年后陈省身夫妇定居于南开大学在《导报》正式复刊后,我曾两次去天津看望陈省身,祝贺他亲手培育的这朵蓓蕾已经鲜艳地绽放,同时送去新出刊的《导报》并聆听他的指导建议。

陈省身创建的南开数学研究所,是继“中央研究院”数学研究所、美国国家数学科学研究(MSRI)之后,他一生所创建的第三个数学研究机构。按照陈省身确立的立足南开、面向全国、放眼世界十二字宗旨,研究所通过大量的国内外际学术交流活动,影响和造就了一大批活跃于海内外的高水平的中青年数学家,成为具有重要国际影响的数学研究和学术交流中心陈省身为母校和整个中国的数学科学事业,献出了生命中最后一道耀眼的光芒,他的数学研究所被李政道称为陈省身模式”。

2004年12月3日,一代数学大师陈省身在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逝世,享年93岁。尽管我不同意大师远去再无大师”这句令人泄气的话,因为长江的后浪总是源源不绝的。但是再能遇到如此平易近人、礼貌待人、坦荡为人的大师,也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前英国皇家学会会长阿蒂亚陈省身做了这样的评价:陈教授是我们这个时代主要的数学代表人物,并在他所从事的几何学科和更广的数学领域产生了巨大影响。他的贡献已被沃尔夫奖和近来颁发的邵逸夫奖所公认。他培养出了许多杰出的学生并且永远鼓励年轻的数学家。他另两个重要的贡献是创立了美国国家数学科学研究所伯克利)与中国的南开数学研究所。虽然令人悲伤的是他没有健在到明年南开数学所新大楼的揭幕式,但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到,他业已努力完成了重大事情,而且将会为其运作而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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