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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锡诚:十年舔羊肝

 芸斋窗下 2021-07-08

我童年的时候,患了夜盲症,夜晚看不见东西。恰恰乡村的黄昏是最美之时,是乡村里的孩子们一天中最愉快不过的时刻。我多么羡慕那些活蹦乱跳的小伙伴们啊。

我的夜盲症是由于营养不良所致。战乱频仍,土地贫瘠,耕作方式原始,劳力少,子女多,使我家的日子过得十分艰辛。家里的伙食很差,一年到头,连油水都难得一见;至于吃肉,那是只有过年时才敢想的事。每到夜盲严重的时候,父母就取下挂在屋檐下面的那块手指头肚大小的羊肝来,让我舔一舔,或者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小片来放在燎壶里给我煮水喝。

为了解除我的痛苦,父亲总是让我多喝些羊肝水,每次都喝得我的肚子滚圆滚圆的。也怪,每当我喝了羊肝水,第二天眼睛就明亮了,傍晚时,不仅能看得见周围的事物,也不再有那种被黑暗四壁合围的痛苦感觉了。真如俗话说的:偏方治大病嘛。

我不记得家里什么时候舍得花钱买过羊肉吃,可父亲却总忘不了到集上去,给我买一块小小的羊肝来,挂在房檐下风干着备用。由于羊肝是那样难得,那样名贵,所以屋檐底下那块常年风干着的羊肝,即使是招了虫子,被它们咬得千疮百孔,甚至成了虫子窝,父亲也舍不得把它丢掉。

由于长期受着夜盲症的折磨,我也就不管是不是有什么虫子。我多么希望,这点小小的神药能把我的眼睛治好,能读书写字,能欣赏黄昏时大自然的一切美好。

  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夜盲症的折磨下度过的。夜盲的恶魔,一直到我成年时还未能摆脱。

  18岁那年,我高中毕业,正在家里等着高校招生发榜。家家忙着收割成熟了的黄豆。天色已经很晚了,割倒的豆子还狼藉在田里,没有运回场上来。铁毂轳大车装满了高高的一车豆秸,摇摇晃晃地往村子滚动着。没有眼睛寻路的我,被安置在车上豆秸垛的顶上。随着道路的坎坷不平,我也不由自主地东摇 西摆地晃动。突然,我被从两三米高的大车顶上甩下来,重重地跌到地上。由于没有防备,摔得着实不轻。家人们安慰一番后,把我安置在靠近场院的路边上,继续干活去了。肉体的疼痛且不说,内心的懊丧重重地噬咬着我。

我独自坐在路边,为从车上摔下来而痛苦。这时,突然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你考取了北京大学,为什么还不去报到?人家都已经走了。”听到同学诧异的呼喊,我从心底里爆发出了一生中都很少经历过的兴奋。

农村里没有报纸,而高校招生的榜是登在《农村大众报》的中缝里的,我只顾在家里忙秋收了,哪里顾得上到城里去看报纸呵。这是我一生中的一个关键时刻。

第二天一早,我就背上小包袱,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家乡。那是1953年的秋天。我走的时候,没有带上我的羊肝。

到了北京,我的夜盲症也没有再疗治,却不知怎么就自然而然地好了,再也没有犯过。倒不是家乡的水土不养人,而是大学里的生活确实比农村好多了。我的那块羊肝,父亲却一直给我留着。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至今还时刻眷恋着那令人陶醉的乡村的黄昏。因为那黄昏的美,我实在领略得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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