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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瑞〡风一样的姑娘,不知是否已结婚成家,生儿育女

 曾瑞 2021-07-12

饰演过风四娘的邵美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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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高中第一堂课,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便是后来我称之为风四娘的那个女生。

我和一位初中同学分在同一班,坐了同一桌。我们坐在进门第二排。还没上课,同学们已经齐刷刷坐在教室里,等着班主任来。大家初次见面,丝毫不陌生,叽叽喳喳聊得乌起狼烟。门上嵌着一块玻璃,夕阳的余晖投在里面,像一颗安静的火苗。

“受精卵就是精子和卵细胞的结合嘛!”只听前面一个女生大声说。

我看了她一眼,个子娇小,微胖,短发,声音锐利,带着几分泼辣。

“是怎么结合的?”另一个女生声音有点低。

“呐,这是精子,”她开始用笔和橡皮擦示范,“这是卵细胞,两个一相遇,精子就会使劲钻进去,不就结合了吗?”

“你能不能小点声。”另一个女生说。

我看清楚了另一个女生的侧面,戴着牙套,挺漂亮的,说话嘴巴微微翘起,就像含着一颗枣。

这时,班主任走了进来。

“我不明白的是,精子怎么只进去一颗?”她继续高声说。

班主任看了看她,沉着脸四处转悠。她似乎浑然不觉。我和同桌都忍不住笑了笑。

“喂,你们两个,”她掉头,直勾勾望着我们,“知不知道为什么精子只进去一颗?”

“不知道。”同桌笑着说。

“你们不是男的吗?”她一脸鄙视。

“男的又怎么样,男的就必须知道啊。”同桌回了一句。

“你再说一遍!”

她直盯着同桌,巴掌大的脸上,毫无笑容,好像只要对方敢再说一句,后果就会不堪设想。直视了几秒钟,她才扭头继续跟牙套女生讨论。她扭头很用力,齐耳短发一荡,犹如旋转时的舞裙炸开了一下。

读书那么多年,这样的女生,我还是头回见。

没想到,不久重编座位,我竟然跟她成了同桌。她的另一边,还是之前同桌的牙套女生。她们上课从来不听,桌上码了一摞书,墙一样挡着老师的视线,好看言情小说;下课就在教室里追逐打闹,嘻嘻哈哈地玩笑。真不明白,她们是怎么考进市重点的。为了考进来,我可是竭尽了全力。

我本来话就不多,又见识过她的脾气,同桌后,很少主动跟她讲话。她每天和旁边的牙套女生聊得起劲,也很少找我聊天。

有天课堂上,她们沉迷在言情小说中,没注意到历史老师走下了讲台。历史老师六十多了,戴着的老花镜,总是悬在鼻梁上。幸好他鼻梁高,不然悬着的眼镜一定会掉下来。看人总是低着头,从镜框上方看,目光好似射出的子弹。他边走边讲着课,突然停住,两眼透过镜框上方,直视着他们俩,久久没作声。班上的同学都抻头看老师,又看着他目光瞄准之处。

这两位埋头看言情小说,估计入戏太深,浑然不觉四周的变化。我只得用笔轻轻敲了敲她的课桌。她不耐烦地瞟我一眼,才看见历史老师黑洞洞的眼睛。老师伸出手,两位不情不愿地交了书。

“安妮宝贝、张小娴……这什么玩意儿?”老师扫视一下全班,似乎要大家给出一个回答。

班上同学一阵哄笑。

“喂!”下课后她冲我喊了一声。

我看了她一眼,没做回应。

“喂,我说话你没听见啊?”

“你在跟我说话?”

“不跟你跟谁?”

“那,请你不要总是喂,我有名字。”

“你,”她瞪我一眼,“明知老师下来了也不叫我们。”

“我是专门给你们叫老师的?”

“你……”她一愣,又一笑,“好,以后帮个忙。”

“啥忙?”

“把风。”

从此,她们上课依然沉迷在言情小说里。一旦老师走下讲台,我便用笔敲敲她的课桌。她马上收了书,又敲敲牙套女生的课桌,假装在听课。老师一走,她又拿出言情小说继续看。

有一次,我问她:“好看吗?写的是什么?”

“你给我认真搞学习,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她一脸老气横秋的表情。

除了身体发育得像个女生,她完全是男生性格,一张嘴丝毫不饶人,比男生更多着一份刁蛮。班上男生都有点怕她,送她一个绰号母老虎,凡事让她三分,能避则避,没谁敢惹。

偶尔,我上课走神。她注意到了,不声不响猛踢一脚我的凳子。我吓得一哆嗦,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认真听课!”她轻声命令,自己却在看言情小说。

看她那么入迷,我很好奇,想借她的小说瞄几眼。她二话不说,拿起书搧在我头上:“这是适合你看的吗?给我认真搞学习!”

我摸着头,恼火得很。这样的女生,真是头回见。

不久,旁边的牙套女生谈了男朋友,是外班的。每天,她像透露秘密一样,讲些自己的恋情发展。

“你跟他睡了?”她不耐烦地问。

“什么啊,低俗。”牙套女生笑着。

“别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男人只想跟你上床。”那口气,似乎经历过无数个男人了。

“你不懂。”牙套女生又怂恿,“赶紧找一个吧,浪漫浪漫。”

“没那个心情。”她一脸不屑。

“不要沉迷于书本了,要实践。”牙套女生继续开导。

她一拍牙套女生的脑袋:“少在我面前装,谈个恋爱,还有能耐了你!”

从她们的聊天中,我几乎得知了牙套女生恋情发展的全过程。

“你们牵手了?”

“牵手算什么?出去开房的都有。”

“你……”她瞪着牙套女生,“你要敢去开房……”

“什么啊,你又不是我妈。”牙套女生嘀咕着,“我都十八岁了,可以自己做主了。”

“这么说,你真打算跟他出去开房了?”她逼视着对方。

“切,才没那么俗呢。”牙套女生翻了翻白眼。

过了段时间,牙套女生跟男友发展到接吻了。

“真有那么美妙?”她好奇地问。

“谁骗你,不信你去实践嘛。”牙套女生喜滋滋的。

“哪有心情。”她满脸不屑。

以前上课,牙套女生也沉迷于言情小说。谈恋爱后,她似乎对纸上的爱情不感兴趣了,上课要么发呆,要么涂指甲,有时也偷偷睡觉,下课就不见了踪影。牙套女生每天忙于谈恋爱,跟她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渐渐的,我们比之前聊得多了些。

有些课实在没意思,我听得直走神。猛然间,我的凳子又被踢了一脚。侧头看,她正埋头于言情小说,好像根本腾不出时间多看我一眼。

“我们得聊聊这个事。”下课后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老踢凳子,想吓死人吗?”

“那我踢哪里,踢你啊。”她气势汹汹的。

“没见你这么无理取闹的。”

“你再说一遍!”

她瞪着我。

我懒得理她。

恰好,牙套女生从外面进来看见了,一碰她:“喂,你们,是不是好上了?”

“谁好上了?”她鄙夷地看看她,又看看我,“他吗?算了吧。”

我心想倒了八辈子霉也不会找你这样的。

为公平起见,老班规定,每个月全班调一次位。调位时,总是向前进两位,向右移两位,以便每个人都能坐到教室里的最佳位置及角角落落。想换位的,也可以打申请,老班会酌情批准。

几次调位后,我跟她分开坐了。她靠走廊的窗,我靠另一边的窗。我们之间隔着整个教室,连看到一眼都不容易。这下,我总算轻松了。然而,下一次调位又会坐到一起,心想干脆打申请,不跟她同桌了。我还在琢磨着,她却跟别人换了位。这下,我算是彻底解放了。

忽一日,与她同桌的男生来找我,嘻嘻笑了一阵,他才结结巴巴说出此行目的。原来他实在受不了她了,她也不喜欢他,两人协议换位。“我们……能不能……我商量了好几个人,都不愿意……她也喜欢跟你坐在一起。”我扭头看了看她。她坐在课桌上正冲着我笑呢,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我也是不愿意的,又不好拒绝。

再次同桌,她不像之前那么刁蛮,有点别后重逢的喜悦。她上课照样看言情小说,有老师讲课走下讲台,我便敲敲她的桌子。有时听课走神,她照样会提醒我,只是不再踢凳子,会用手肘一碰。我们配合得越来越默契。

内心里,我还是没把她当成好朋友。对她也很谨慎,生怕出什么差错,她又会露出那副刁蛮的德行。所以,跟她同桌,一点也不轻松。

新学期开学,我们又分开坐了。我跟另一个女生同桌,很快,就喜欢上了她。那一段故事,暂且按下不表,待专文另述。这期间,从没碰过爱情的我,深深地体会到了喜欢一个人的痛苦。

有时晚自习,走读生回家了,她会来我旁边,跟我闲聊。轻松愉快的聊天里,我觉得她就像娘家人一样,让饱受单恋之苦的我倍感亲切。

有天晚自习,她又来了,聊着聊着,我说:“你蛮有女侠的风度也,挺像《萧十一郎》里的风四娘。”

她身子一正,做出一副深沉表情说:“那不谈唦。”然后笑得扑到桌子上。

后来,我们又同桌了。在别的同学面前,她照样刁蛮,对我,确实不一样了。班上的同学还很奇怪,问我:“你们是怎么相处得那么和谐的?”

面对喜欢的那个女生,我反而一句话没有,只是默默地存在心里。张爱玲说,爱一个人,与对方无关。青春年代,好像真是这样子的。在风四娘面前,我却很放松,还能发挥一点幽默,逗得她大笑不已。那种微妙的感觉,真奇怪。

她家在城郊,虽然住校,每周末要回家一次。她家里一定不穷,应该属于小城中产一类。她花钱大手大脚的,回去多半连两块钱的公交费也不剩了。先是找我借,三块五块,从没还过,也没想过要她还。后来,她便直接管我要了,好像每周末为她出一点回家的公交费,是给我的一点小小特权。

高中时,我每个月三百块钱生活费,平均每天只有十块钱,还要攒下来买点书和日用品,尤其买衣服是一笔大开支,经常过得很拮据。她每周末要车费,我也乐得给。那时候,能让女生开心的事,我都愿意做。

友谊的小船似乎经不起什么风浪,说翻就翻。我们之间终因一件小事,出现了裂痕。

全校举行篮球赛,我们班输了,回教室大家很沮丧。我觉得无所谓,输了就输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一脸恼怒,责怪男生喊加油不激烈,不然怎么会输。对我不在乎的态度,她更生气,冲着我发脾气,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怒火上冲,抓起一支钢笔,狠狠地插在课桌上。她一声也没再言语,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

事后回想,我觉得自己那么愤怒,是因为一直把她当个知己,却在关键时刻,不能跟我一样。我愤怒于,头一次发现,我们的三观是那么不同。

后来,我们分开坐,再也没同过桌了。

高三时,我整天沉浸在文学中,跟当初她迷恋言情小说一样,从来不听课,连考试也交白卷,只是一味地看那些“课外闲书”。我是铁了心要走另样的路。她反而开始认真搞学习了。偶尔过来跟我同桌的女生聊天,看见我,她叹息一声:“唉,你真的堕落了。”我笑笑,不解释,也不求理解。

她虽然很努力,高考也没出现什么奇迹,跟我进了同一所大学。我在中文系,她在外语系。大学时,我们几乎再无联系。毕竟,我们追求的早已不一样,联系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跟几位同道,办过一个诗社,首刊发布会在文传院举行得挺体面,她倒是特地来参加过。

正是因为办这个诗社,我遇到了乔紫叶,很快谈起恋爱,相守至今。

有天黄昏,我和紫叶在食堂吃过饭,去操场散步。那条路挺幽静,两边是高大的梧桐树,遮空笼荫。夕阳的斜晖,透过密密匝匝宽大如手掌的叶子,筛下点点金光。迎面走来一个女生,认出是她,我主动打招呼。她看见我们,脸红了红,显得很惊讶,又有些尴尬。真不明白一向大大咧咧的她,为何那么羞涩。

走过后,紫叶问:“是你同学吗?怎么怪怪的。”

我说:“就是给你说过的风四娘啊。”

她惊讶地说:“风四娘这么害羞的吗?”

本科毕业后,她去了武汉读研。

她读研三那年,我去了武汉一家杂志社工作,便约她出来吃饭。

刚到武汉工作不久,第一个月工资还没发,离开广州时只带了点生活费,杂志社包吃住,平常也用不了什么钱。看了看银行卡,还有160块钱,心想两个人吃餐饭也够了。

她挑了一处蛮有情调的餐馆,笑嘻嘻说:“反正你都工作几年了,让我好好改善一下生活。”

我难免有点发愁,万一不够怎么办,又不能表现出来,还要装得底气十足的样子。

一顿饭吃了几个小时,聊得嘻嘻哈哈,跟她在一起总有气氛。

临末,去前台结账,一共消费了162元。偏偏多出了两块钱,这可咋整?摸一摸口袋,幸好出门时带了几个硬币,坐公交的。于是,我先用银行卡付了160元,再摸了两个硬币放在柜台上。暗自提醒自己一定要稳住风度,至少不能输给孔乙己。

送她回学校的途中,她说到自己还是单身,相了几次亲,都没遇上合适的。她竟然会去相亲,惊得我赶紧扶了扶自己的下巴。我说:“这些年你不会没谈过吧,不会连一个主动追你的都没有吧,还去相亲?”“学习那么忙,哪里顾得上。”说着她一笑,“你身边有没有合适的,介绍一个呗。”

有个大学室友,人挺好,单身多年了。我说:“要不,我给你们牵牵线。”她说:“那你先把他的照片给我看看吧,合适的话,再聊,再见面。”回去的路上,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给那个室友联系,她倒已经把自己的几张玉照发来了。打电话给室友一说,他听后呵呵一笑:“你什么时候做起媒人来了?我这也不急啊。”看过照片,她不满意,也就不了了之了。

研究生毕业,她回了山城恩施,进了监狱上班。本科读的外语,研究生好像也是读的外语,毕业后却在监狱工作,着实令我意外。

自高中沉迷于文学,折腾了十多年,几年前终于出了人生第一本书。她在朋友圈帮我吆喝过一声:“这个坚持梦想的家伙,终于出书了!”

有一天再找她,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把我删了,又让我一惊。

风四娘,风一样的姑娘,不知是否已结婚成家,生儿育女。

2021-7-11 于湘西凉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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