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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白的两首词说说怎样鉴赏诗词

 阳关残雪 2021-07-12

有两首词,你应该知道,一首是《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另一首是《忆秦娥 ·萧声咽》。

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梯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两首词历史上都挂在李白的名下,但后代学者认为乃是假托,真正的作者已经不可考。无论作者是不是李白,都不影响这两首词的优秀,宋人黄升在《唐宋诸贤绝妙词选》里说“菩萨蛮、忆秦娥二词,为百代词曲之祖”,可谓一槌定音。

从李白的两首词说说怎样鉴赏诗词

既然是无名氏的作品,为什么又会和李白扯上关系呢?这就不得不提到两个人。一个叫魏泰,另一个叫邵博。

魏泰是北宋人,家世很好,好到什么程度呢?他的姐姐嫁给了当时的太常博士曾易占。曾易占大家可能没听说过,但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曾巩,就是和苏轼、欧阳修一起名列唐宋八大家那个曾巩;还有一个,就是曾巩的弟弟,叫曾布,是王安石变法的重要支持者,后来了还做了宰相。就是这个魏泰,在鼎州(今湖南常德)沧水驿驿楼的墙上看到了这首词(但没有题名),后来他在长沙得到一个古集,里面说这首词作者是李白,于是这首词从此以后就被寄挂在了李白的名下。至于另一首《忆秦娥》,最早是两宋之交的邵博在《邵氏闻见后录》中说作者是李白。

到了明代, 就开始有人对这两首词的作者提出质疑,认为不是李白;今天的人基本可以论定,这两首词的作者都是无名氏。不是李白的作品,却托在李白的名下,当属于各种原因的作者不可考,后人追加时出现错误,可划为无心之失。当然,古代的寄名或托名并非全都是无心之失,故意为之的也大有人在。《四库全书总目》说:“盖宋以来,兵家之书多托于亮;明以来,术数之书,多托于刘基。”其实不止兵书和术数之书古人喜欢托名,什么书都有托名的。根据《汉书·艺文志》记载,托名之风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先秦的时候,后代的人只不过将其发扬光大而已。比如后人为了嫁祸别人,也会托名。

说回这两首“为百代词曲之祖”的绝妙好词,为了方便行文,本文还是将这两首词托在李白名下。

菩萨蛮,这个词牌想必大家不陌生。辛弃疾用这个词牌写过著名的《书江西造口壁》,“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传唱至今,令人倾倒。就算平时不怎么关注诗词的,大概率也听过由姚贝娜演唱的电视剧《甄嬛传》的插曲《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很多词牌往前追溯,都起源于唐代的教坊曲,菩萨蛮也不例外。至于“忆秦娥”,唐代的教坊里倒没有这支曲子,最早应该就是起源于李白(或者说无名氏)这首《忆秦娥·萧声咽》。

从李白的两首词说说怎样鉴赏诗词

在这两首词之前,肯定也有人写词,为什么是这两首词赢得了“百代词曲之祖”的盛名呢?说得浅白点,诗也好,词也好,得有名句,方能流传。什么叫名句?就是那种有一个人算一个人,只要一读心里就感觉被电了一下的那种句子。对本文的《菩萨蛮》来说就是“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对《忆秦娥》来说就是“西风残照,汉家宫阙”。但光有名句还不够,肯定还得有其他过人之处。

通常我们说一首词或者一首词写得好,基本包含这么几个意思:写景写得好,情感抒发得打动人心,遣词造句令人叫绝,善于营造某种意境,最厉害的就是作品的气象和格局令人折服。五条之中只要占一条,就可以传世。柳宗元的《江雪》、孟效的《游子吟》、李商隐的《锦瑟》、张继的《枫桥夜泊》、王维的《使至塞上》……或长于写景,或优于抒情,或迷人于遣词造句,或以意境取胜,或以气象折人,或兼而有之,集大成于一体。而我们今天要欣赏的《菩萨蛮》占了四条,《忆秦娥》五条全占齐了。

诗词赏鉴通常有一些基本的套路。即一首诗或词,写了什么景,抒了什么情。写景写了哪些景,写了哪里的景,是什么季节以及一天中的什么时间段,是否分虚实远近(以及视角的高低上下等),动用了五官中的哪一官或哪几官,景与景之间的关系,景物是否有被人格化,并且要注意所写景物带的感情或感情色彩。同时还要注意是先写人还是先写景,完全写景的作品很少——景是诗人/词人看到的景,还是诗中人/词中人看到的景,甚至是诗人/词人或诗中人/词中人想象的景。分析人的时候,当然要研究诗/词中写了什么人,包括其人性别以及可能的年龄、身份,是否诗人自己等,在做什么,包括在想或可能在想什么等。如果作品中用了典,那还得知道用了什么典,为什么要用那样的典。

用上面的基本套路,我们很容易就能提炼出《菩萨蛮》和《忆秦娥》这两首词的写景、抒情以及遣词造句方面的一些特点。但是,如果仅流于这样赏鉴一首词,就太过表面化了。

现代人看古人写的诗词,要做到以下两点。

首先,跳出现代人的时代、视角和三观,回归古人的时代、视角和三观。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尽可能地贴近古人的时代和思想,进而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想、那样写。然后,我们终要回到我们现代人的时代、视角和三观,审视活在当下的我(们)是否依然欣赏我们读到的古人的作品。

只有这两个维度我们都观照到了,才算真正懂得读诗词。

基于以上认识,我们再看这两首词是不是就不一样了呢?

第一首属于思妇主题的作品。这种题材从《诗经》开始,在中国古代的诗词作品中绵延千年,不绝于后。究其原因,古代社会动荡不安的时候多,男子大多或要参军打仗,或要离家服劳役,或要出门求功名富贵,无论什么原因,都会产生一批批留守的妇女。诗言志,但古代妇女大多没有文化,她们对出门在外的丈夫的思念、怨念,对自己独居的哀怨、自怜、自伤,便只能借由男性的笔进行抒发。此外还有一种情况,中国的读书人人生郁抑不得志时,有些人要假托女性的口吻来抒写自己的心情,发牢骚,批判时代甚至统治者——这种传统源于屈原的《离骚》。了解了以上两点后,我们再看这两首词,便知道第一首《菩萨蛮》应该只是单纯的思妇词。

但单纯的思妇诗词也还可以再分。诗词中的思妇是普通的劳动妇女,还是富贵人家不事劳作的妇女;思妇们不在家中的丈夫或情人是去打仗了、经商了,还是去求功名了。出身不同,她们会在思妇诗词中做不同的事。比如李白的《子夜吴歌》中的思妇,便是普通人家的劳动妇女,她们的丈夫是出去打仗了,所以她们在诗中乘着月色,一边捣衣,一边思念远征的丈夫,日盼夜盼盼却不知哪天战争才能结束、丈夫才能回家。而王昌龄的《闺怨》中的思妇,则居于翠楼之上,画好了妆,“不知愁”,突然见到春色如画才会生出“悔教夫婿觅封侯”之感的有钱人家的女人。李白的这首《菩萨蛮》写的是哪种妇女呢?显然是不事劳作的那种女性。人物的身份,决定了作者的用词,“高楼”“玉梯”这类的词注定不会出现在《子夜吴歌》那样的诗中,劳动女性也不太可能有时间和心思细细观察周边的景色。所以,“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带伤心碧”必得是有闲阶层的人生体验。

我们将自己代入女主人公的身份和时代,看她所看,想她所想,便知她所愁的是什么了。她没有生存的压力,但丈夫把她一个人抛在家中,暮色渐浓,鸟儿尚且知道急飞回巢,可人呢?“何处是归程”的发问,是没有答案的,也就是说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她不知道自己要这样过多久。关键是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不知道他究竟要走到哪里去。“长亭”“短亭”对出门在外的人都是有意义、有用处的,但对家中的留守女性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一亭连一亭,连起来的可能是男人的功名和理想,可也正是这些长长短短的亭子断送了留守在家中的女人们的人生幸福。明白这一节,才能读懂词中所写女人的哀怨和愁苦。她就生活在那个时代,有着那样的出身,过着那样的生活,如果她的丈夫永远不回来,她的一生都将如此,没有亮光。即使她的丈夫早晚有一天会回来,但她的此刻也是灰暗的。

好了,现在我们跳出来,做回一个现代人,你是否还觉得这是首不错的词呢?这个时候鉴赏者的性别就要起作用了。男性读者可能无所谓,单纯从词的写景、意境的营造方面觉得,这词还不错;但女性读者对这首词的态度恐怕就要产生分歧了。读过书的女性和没读过书的女性,有工作的女性和没工作的女性,丈夫经常不在家甚至长年不在家的女性和丈夫在家相守的女性,读这样的词,感情倾向都是不一样的。不要忘了,还有没有成年的较低龄的女性读者和虽然成年但未婚也没有恋人女性读者,她们对这类作品的理解层次,更是要受限于人生阅历。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样的名言,也才有好书不厌百回读、常读常新的说法。

但是,诗词鉴赏辞典或者语文教学课堂上,尤其是考试的场景中,却往往将这种鉴赏格式化、标准答案化。这是欣赏一切文学作品最要不得的。写作往往是带有随机性的,即使是“命题作文”,比如古代的一些应制诗也不例外。除了格律、音韵的固定格式外,写什么、用什么词,包括写着写着抒发了什么样的感情,常常连作者自己都说不清楚。因此,鉴赏诗词要在理解的大框架下,不求甚解,而不是将其标准答案化。任何作品,不管写得多好,都有人不喜欢,这一点完全不必怀疑。

从李白的两首词说说怎样鉴赏诗词

第二首属于怀古的作品。人只要阅历后就会不由自主喜欢回忆往事,有文化的读书人不但喜欢基于个人阅历的回忆往事,还常常会发怀古之思。记住,怀古是读书人干的事。没文化的人顶多会说过去怎样怎样。读书人怀古,很少单纯追述历史。古人的怀古作品常常会涉及这样几个主题:时间更迭、朝代更替的感慨;时间更迭,人生苦短的感怀;与古人遭际相同或不同的感慨,因而产生的同情、自怜和自况——以上怀古主题都和作者个人经历或人生产生强烈的联系。但还有一类怀古作品只是比较纯粹地评价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与作者本人的人生基本没有关系。但是注意,无论是哪类怀古作品,都或多或少表现出作者的历史观。因此,我们在读怀古类作品时,一方面要分析作者怀了什么古,为什么怀这样的古,和他本人是否有关联,同时还要从中窥探作者的历史观。更进一步,可以将其怀古作品与其他人的怀古作品进行比较,并将其历史观与我们现代人的历史观以及你个人的历史观进行比较。

当然,在做这一切之前,怀古类作品有个基本门槛。那就是作品中提到的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读者首先要知道。如果不知道的话,第一个功课是去想办法弄明白。

《忆秦娥》这首词,词牌就涉及到一个历史人物——秦娥。秦娥,就是春秋时期秦穆公之女弄玉,在历史上又被称为秦娥、秦女、秦王女等。根据一些文献记载,秦娥爱吹箫,后来嫁给了仙人萧史。这么简短的描述里,我们其实就已经知道这里面的信息真真假假。但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秦穆公这个历史人物。秦穆公是春秋五霸之一,是秦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君主之一,在他的带领下,秦国国富民强,称霸一时。也就是说,秦娥背后隐含的这一信息,间接指向一个绵延几百年的强大的王国和时代。由秦而汉,又是一个更加强大的王国和时代,历史的面影和荣光,至今西安人还在吃它的红利。词中与秦汉相关的,除了秦娥这个人外,还有一些地名——霸陵、乐游原、咸阳古道,以及历史遗存——汉家陵阙。这些地理名词和历史遗存是什么?是时间的见证,更是时间过去了的见证。与一段漫长的历史(时期)相比,一个人一生的时间实在太短促了,很自然的,容易产生物是人非之感,这是很多怀古类作品都有的。但是,还要注意,在怀古类作品中,除了常见的物是人非的感慨,常常要写(朝代的)兴替,而且二者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忆秦娥》写的就是兴替。而只要写“兴替”,内里就暗含一层意思,那就是——“废”。有“兴”自然就有“废”。

从李白的两首词说说怎样鉴赏诗词

了解了以上内容后,我们再看《忆秦娥》便很明了了。这首词整个调子就是一曲哀歌,起句一个“咽”字给整首词定下了基调。强秦盛汉,最后都“梦断”而废了。

不变的是“年年柳色”是“霸陵伤别”,但是变得更多,一句“咸阳古道音尘绝”极尽荒凉沧桑,谁知还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来呼应,来进一步加深这种秦汉之“废”的沧桑感。如果我们把最后一句的场景稍微换一下,周末了,工作了一周好不容易终于休息了,我们穿戴整齐,约上三五好友去故宫拍美美的汉服照,或者在故宫放风筝、看展览,我们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呢?即使玩了一整天,夕阳西下,想必我们眼前所见、心中所想,断不会是“西风残照”“清家宫阙”吧!如果把场景换到十三陵呢?我想就会有一些不同了吧。至少我感觉,不会有人会跑去十三陵拍美美的汉服照。所以,怀古类的作品,场景非常重要。将场景与时间、季节和一些人、事、物结合起来,就会形成特定的意境,而意境最终会决定一个作品的气象和格局。

《忆秦娥》下阙出镜的时节——清秋,场景一——咸阳古道音尘绝,场景二——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如果让每个读者将其图绘出来的话,肯定各有千秋,但一定都是长镜头远景画面,地通天的那种。中国古人说“三才者,天地人”,《忆秦娥》的下阙营造的这个画面中,有天有地,独独没有人。因其无人,更显悲怆、苍凉,引人无限遐思。这也就是所谓的格局和气象。

为什么去故宫拍汉服照的姑娘就没有这种悲怆和苍凉的感慨呢?借用胡适的一句话: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历史人物和事件也许是相对客观的,但看历史的人、观察和思考历史的人却是主观的。人的想法会随时年龄、阅历的变化而变化,也常常会受到时代和他人的影响,从而发生变化。所以,读怀古类的作品,如果知道作者是谁,他有怎样的人生经历,写作该作品时大致处于什么样的历史时期,以及作者个人的什么人生阶段,会对更好地理解作品有很大帮助。

当然,所有的作品,都允许读者做最浅直的欣赏和理解。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允许读者对作品和作者一无所知的前提下,对作品进行直觉欣赏。直觉它好就是好,直觉它不好就是不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与之相对的,我们也欢迎读者做深入的欣赏和理解,但是切忌过分解读,尤其是将其格式化地过分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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