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家人所愿,楚龙考上了市里数一数二的初中。在此之前,他去到最远的地方是镇上的集市。进城这年,他还不到十三岁。早已经年过七十的李老头,头脑跟身体一样硬朗。他依然谈论命运,谈得比过往的任何时候都理直气壮,意气风发。除了谈论命运,他还顺带着提一提遗传因素对个人造化的影响。“我家有为本就是能读书的孩子,他的儿子能差得了?我们家楚龙,将来只会越来越好,绝对不会对不起我给他取的名字。”头头是道之时,他小而有神的老眼飘然扫视一遍听他讲话的群众。他很希望大家能在他脸上看到朵朵祥云,顺带着附和几句赞美的话。李老太在老太太群体里做着跟他老伴同样的事。略有不同的是,李老头喜欢出门发言,李老太喜欢在自家地坪边上讲故事。——尤其是冬天晒太阳或者夏天纳凉的时候。她端着茶杯,娓娓而谈,说累了就喝一口或者几口茶。两位老人不厌其烦地宣扬他们孙子的成果,仿佛这一切都是因为李家血脉好,能量大。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张清明肚子里憋着一股火呢。他琢磨着:你们这也李家好的,那也李家好的,难道我带楚龙就没有功劳?要不是我辛劳卖命,他的学费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某天晚上,清明实在忍受不住,朝着劲头正足的李老太嘟囔了几嘴:“娘呀,您不要每天这啊那啊的说来说去,我这个大活人站这听了腻烦。”李老太乍一听没明白,好在她老伴及时出现,朝着她使了个眼色,她这才闭了嘴,一心喝茶。这不大不小的一场冲突,甚至只能说是拌嘴,在外人看来实在不算什么事,但是,就当事人而言,其中的味道可就大不一样了。李家二老当晚躺床上久久未眠。“老头子,你说清明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那么生气?我想了好久想不明白。”“你是真糊涂啊,你得多提提他在咱们家的功劳,尤其是他带楚龙出的力。”“知道有个屁用,要说出来。不过,我算是看出来了,清明这人心眼是真细呀,咱们得多注意。以前大家都那么评价他,我还不以为然呢。”李老头长叹了一口气。李老太也跟着叹气:“不管怎么说,这事是咱们的不对,希望清明不要太往心里去才好,要不将来的日子可怎么办……”老头老太太的担忧显然并不多余,人心都是肉长的,没有明明白白讲出来的话最令人担惊受怕。话说回来,本不是一条血脉里的人要拧到一条血脉里去,这得多难?然而,难也得想办法去拧,实在拧不了也不能打起架来才好。他们愿意相信,两条本不相干的血脉可以在外力的推动下汇成一条大河,绵绵不断地往前伸展开去。诸如此类的微妙矛盾时不时就会上演一场,有时发生在长辈晚辈之间,有时发生在张清明何如月夫妻之间。倒是两位老人,一直相处和睦,不知道是因为岁月磨灭了情绪还是因为对现状挑不出太多毛病。他们活到七十几岁的古稀年纪,每天互相劝着什么事都该看开想通,同时又都想着能够看到未来十年二十年的事情,看着他家楚龙长大、就业、结婚生子。另一方面,他们又害怕寿则多辱,万一将来身子有病,家里年轻的能不能靠得住?“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人总是要死的,怎样死都毫无办法,得信命认命。”类似的感叹要么从老头子嘴巴里出来,要么从老太太嘴巴里出来。他们谈论生死问题并不见得有多悲伤,——农村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不谈谈生死简直没法合群。李家隔壁的孙老太,活到八十多岁吃老鼠药死去,死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晚辈不孝顺的家庭,这样的惨剧都算不上什么惨剧了。听得此事,李家二老也曾陷入悲伤及愤怒的情绪里,但没隔几天就不再当做一回事。他们认为:第一,人老了本就该死;第二,他们再怎么死也不会像孙老太那般惨。楚龙沉闷的性格注定了他不会太关心家里的事。自懂事起,他就讨厌一切的琐事,——这一点倒是与他的生父极像。他想走出去,不止走出这个家,而且要走到更广阔的世界里去。自从进了城,他接触的人与事与以往有天地之别,学校偌大的图书馆让他有条件阅读各种书籍,他所能看到、展望到,想象到的世界一天天在抛弃曾经的自己,一定意义上也包括他的家人。楚龙之前就读的乡下小学,考入市里的学生屈指可数,考入他所在学校的不过三人,——他是这三人当中最优秀的那一个。满载荣誉毕业的他,一升初中一经考试就被打了个满地找牙。——他居然在全班四十几个同学当中排名倒数。学业的负担让他倍感压力,整个初一这三百多天,他没有一天不是铆足了劲在奋力追赶。尽管远离乡下的家,他依然可以在眼皮底下看到父母扬起的鞭子。至于这鞭子是抬起还是落下,完全取决于他的考试成绩。除了课堂及晚自习,住校的楚龙走路的时候想着学习,吃饭的时候想着学习,洗衣服的时候想着学习,甚至上厕所的时候也想着学习。宿舍熄灯之后,他借着手电筒的微光复习功课,背单词,眼睛干涩疼痛依然强忍着,一直到难以制止的睡意让自己安眠。为了让自己有好的身体状态,他一大早起来去操场跑步,借着凉风让自己的头脑变得清醒。——他的睡眠时间实在太不够。从天明到天黑,他永远是班级里最忙碌最精神抖擞的那一个,也是黑眼圈最严重的那一个。他看了不少的文学书,尤其喜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里的故事情节他几乎可以一口气讲完,一个重点都不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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