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刚一过完,天还没全黑,楚龙就闹着要走。两位长辈的意思是,多待几天,该去拜年的地方还是要去一去比较好。楚龙跟疯了似地听不进去,站在雪地里走来走去,时而快,时而慢,时而叹息,时而傻笑。大家都以为他受了寒,精神出了问题。 “你别折腾自己了,咱们明天就回湖南,行不行?”小慧实在见不得楚龙在她家出洋相。 “不回!不回!回去干什么?直接去深圳!”楚龙紧咬着嘴唇,像极了他父亲张清明。 他的眼睛里如怨如诉,抬着头拽着手掌,似乎想要将这灰蒙蒙的天幕扯开一道口子。 岳父母没有留他,只私下里抱怨这个年轻人真是不懂事,同时担忧着:小慧将来的日子,怕是要更苦了! 坐在返深的火车上,过去半年多的事情一幕幕在楚龙眼前闪过,他仿佛觉得自己被邪灵下了套,如小儿般地跟着感觉走,甚至是跟着错误的感觉走。想当时,他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多么自信,多么有底,觉得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自己的设想来演进——只要过程中适当把握时机即可。可如今呢,还说什么时机?迎接时机的基础都荡然无存了!他感觉到深深的失望、无力与迷茫,他一心编造的大大的梦,顷刻间完全破碎掉了。 小慧不知道她老公在想什么,更不可能明白对方的哀怨痛苦,她坐在位置上戴着耳机专心看韩剧,时不时笑出声来。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深圳更是增加了楚龙的迷茫与无力感,来到熟悉的地方,他却觉得自己比刚来深圳之时更像一个“外乡人”。他心里没有着落,不知道自己还能追求点什么。上班,当然要上,打工到头来又能怎样?刚认识小慧时,他就想着一定要考公务员,考到湖北去也没有关系。他现在不这么想了,至少暂时不这么想了。他的远大计划遭受重大挫折,他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梳理思路,调整情绪。至于方向,哪里会有?眼前只有一抹黑。 他将所有的不满发泄到老婆身上,进行无声的抗议。“不喜欢也不要说出来”,这句话真是至理箴言。小慧说,你爸妈不是想要咱们早点生个孩子吗,你得多注意休息、锻炼,楚龙回答“知道了”。 晚上躺在被窝里,小慧琢磨着干点活,楚龙转过背去,冷冰冰如同一条长木。小慧脱去他的内裤,摸他的阳具,他下边半天没有反应,她心一惊:楚龙该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他建议老公抽空去做个检查,楚龙回答“知道了”。他果真请假,小慧也请假陪着,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这个年轻人的身体非常棒,精子质量好着呢。 轮到小慧心慌了,担忧会不会是自己的问题。这阵子,他们两口子打冷战,性生活次数确实比较少,每次赶上安全期或许有可能,但问题是:婚后的几个月里,他们一周做三四次,每次都不避孕,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某一天,楚龙出差,人刚一走,她也急急忙忙出门,到市妇幼医院检查身体,她先是看西医,看完之后等了几个小时继续看中医,医生把完脉看完她的舌苔之后,告知她:你体寒,得多多调养,否则会难孕甚至是不孕。医生问了好些问题,描述了不少症状,都与现实当中的她完全契合。 为了更好地确认事实,她第二天又去看了另一家中医,得来的结果跟头一天毫无区别。两位医生的建议都是:尽快吃中药,用足够的时间来调理身体机能。他们反复强调:你这身体情况,大半归于天生,要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平,除了吃药,还得注意饮食、休息及锻炼,方方面面都得做到,需要足够的耐心…… 听了医生的话,小慧抓紧开药。这药,真贵呀,一周得四五百块,但是贵也没有办法。问清楚了原委,知道是自己的问题,她心里沉重了很多,不过,她相信楚龙一定能够理解自己的难处,配合她好好完成人生大事。 楚龙出差刚一回来,她就告知对方自己去医院检查了身体。 “医生说了,只要吃点中药,平时多多注意休息,就什么问题也不会有。” “没关系,我知道了。”楚龙回答。三番五次地遭受不如意,他对生孩子已经了无生趣。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卖力工作,能晚点回家就晚点回家。深更半夜的,他坐在偌大的办公区域,任电脑显示屏发出的亮光照射在自己脸上。他的脸干瘪瘪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并没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忙。同事们知道楚龙的情况,都愿意将该值的班送给他,楚龙对此并不生气,一个接一个地答应了。有天晚上,他到了十点多还没回家,上厕所时被飞起的一只黑猫吓了一大跳,他认为这可能是不祥之兆,其后几天,他收敛了些,晚上九点之前就下班。不几天之后,他又恢复到之前的节奏,小慧不打电话来催,他就坐着不动。 晚上无事之时,他会跑去车间跟领班们聊天。见着他们,对方第一个动作肯定是拿出一包烟来,示意楚龙抽一支。 “喝酒可以,烟抽不了,受不了这个味道!”楚龙摆了摆手。 大约连着熬夜一周,还是有人递给他烟,他鬼使神差地接到手上。对方顺势给他打上火。他抽了一口,味道真冲;再抽一口,有点苦;再抽一口,鼻子有点难受;再抽一口,感觉也就“那么回事”了。 学会了抽烟,他就不能不买烟,买烟,他就不能买太差的。车间领班们一个月白加黑,年纪轻轻一脑子的白头发,到手工资不比他高多少,他抽的烟,档次也得跟他们不相上下才行。而且抽烟吧,似乎是有瘾的,抽着抽着就再也放不下,只会越抽越多,就如同湖南人嚼槟榔,明知道牙齿黑成狗屎样,舌头燥成磨刀石,腮帮子鼓得跟胖头鱼似的,依然要嚼,非得得个口腔癌什么的才罢休。买烟这一项新的开支,楚龙每个月得花掉千把块,占到他工资的五分之一。 小慧跟楚龙讲:自抽烟起,你这嘴巴都臭了,亲上去简直会被熏晕。她还说,咱们都备孕要生孩子了,你怎么反而抽起烟来了呢?楚龙说了一句自己都不认同的话:不抽烟,哪里能混得开啊! 两位年轻人谈论生子问题的这个阶段,楚龙月薪五千出头,小慧月薪三千不到,除去一千的房租,一千的烟钱,一千八的中药钱,近两千的其它花费,——主要是女人的服装及化妆品费用,这个小家庭每月顶多能存三千块。假设未来一年两个人的工资都不涨,也不再新增其它的花费,那么,他们一年能存下来四万块(还得假设楚龙能拿到一个月的年终奖)。 一年存四万块,在深圳能做什么呢?还顶不上富婆们的半个包,半只手表。楚龙半夜醒来看着天花板的时候,如同看到了一座密不透气的牢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