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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述之七:乡关何处寄乡愁

 狐眼碌碌 2021-07-19


(村里被弃置的房屋,主人几兄弟都去广东了)

(续上)六雷村村口有棵大树,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学名。这棵两人合抱的大树就像是六雷村的一枚村徽。我以为这时候它一定落光了叶子,下车时却意外发现竟已是满树嫩芽。这棵大树像南极仙翁的脑袋一样,长着粗大的树瘤。这么老的树,还能这么灵敏地感受到春天,让人惊讶,也许树的春天比人的春天来得更早吧。我上学的时候这棵大树就一直是这么又高又大,每年春天长出碧绿的新叶,夏天变得满树青翠,秋天逐渐变黄,到了冬季,叶子落得一片不留,只剩下铁灰色的枝条,它简直是古诗“一岁一枯荣”最直观的注脚。

这棵大树下就是村里的小学,现在变成了一个教学点,在并校中因为上下村之间微妙的关系,原来的两间完全小学“轮班坐庄”各设三个年级,今年上村一三五,下村二四六,第二年再调换过来。父母都曾在这间学校任教,我和弟弟与当年村里好几个人考上了重点中学和大学。村民一方面认为我父母教学有方,另一方面认为是社王保佑。科学与迷信并非阵线分明,而是相互交参,融为一体。在我父亲临退休那年,一些人要在校门口的大树下重筑社王庙,父亲力阻无果,而且发现自己在这一问题上几乎成为“孤家寡人”,只好怅然去职。我发现学校模样已改,上次回家时看到的门楼和两边的房子没有了,变成了围着一个小地坪的铁栅栏。想起小时候念书时,有个堂兄把学生放学“诋毁”成“放牛”,不禁有些哑然:这回更像放牛了!

我毕竟回来过几次,感觉不到太多变化。村口的垌里种满了新房子,原来的青砖或泥砖老屋大都衰朽荒芜。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普遍不愿意在原址翻新重建,耕地政策要求“占补平衡”,触目所见大量种在农田里的房屋,没有人统计占去多少耕地;另一方面那些旧村衰梁朽顶,残墙破壁,成为一片片的废墟,唯一的用途让游子归家面对颓垣废址、燕麦兔葵,抒发一下乡愁。村子后山树林茂密,看不到过去像癞疮一样的零星坡地。我想起当年祖母年逾七旬仍荷锄上山垦荒不止,恨不得把所有的山地都种上蕃薯芋头、花生苞谷,如今那些洒落过她汗水的坡地均已丢荒,淹没在深及腰膝的野草中。我惊奇地发现,村道旁的河沟里重新有了汩汩流水。这到底是自然对人的胜利,还是人与自然的和谐?


(愈发破败的宗祠)

祠堂似乎比上一次回来更加衰朽,堆着砖垛和柴草,几辆小车停在外面的空地上,这场景有点像科幻电影,给人一种穿越时光的感觉。村里见到最多的还是老人、小孩和狗,我家原来住的地方早已夷为平地,几棵番桃树在杂草和瓜藤中鹤立鸡群,老厅屋破旧的门楼上,贴着“龙瑞庄”三个鲜红大字,在灰墙黑瓦的背景下,给颤巍巍的百年老屋添了一抹新春喜气。

“龙瑞庄”是高祖传下我们这座两进青砖大屋的名号,但估计已经没有太多人知道。门楼两旁贴着一副对联:龙回八桂春光美 瑞叶六雷物候华。我一直不知道“六雷”的村名从何而来,小时候——记得是70年代“文革”后期——有一段不知何故,很多村子纷纷兴办诗社、成立彩茶剧团,父亲为六雷彩茶团写过一副对联:六合洒歌声为在人间添逸彩,雷霆兴鼓乐衬同诸友品春茶。但从那时候起,乡村的吟诗作对、彩茶剧之类就成了最后的绝响,很快,在没有了集体生产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没有了集体娱乐。不仅是村里,一位老同学告诉我,连镇里现在也没有一家戏院和电影院。我油然想到,如果把那些无人问津的“村村建”图书室、球场、戏台等资源集中到镇里,在公路已经“村村通”的情况下,使用效率会好很多。当然村里电脑是有的,手机也几乎人手一部,在失去传统宗族和乡绅自组织能力的乡村,因为基层政权对文化建设无暇旁顾,这些现代化的东西,一方面满足着个体对信息和文化的需要,另一方面强化和促进了农村“原子社会”的形成。

文化的荒凉像废墟的野草一样蔓延。游子还乡,难免要祭祀列祖列宗,祈求保佑平安幸福。这套原来一板一眼、诸多禁忌的仪式也变得粗枝大叶,浮皮潦草,只剩下摆几盘菜肴,心不在焉作两个揖,然后烧一挂鞭炮的“形式主义”。当然祖宗是不会怪罪的,只是没有了丝毫庄严和虔诚的追远怀祖,让人感到一种形如游戏的滑稽。 

我领着从武汉回来的堂姐,在村里走了一圈。我几乎记得每块石头、每棵树的位置;记得我曾在老屋门楼前第三级石阶一跤摔掉了一颗门牙;记得与人打赌从学校下面的桥上骑车过去,却不料掉到桥下弄得浑身泥水;我还记得我响应“深挖洞”的号召,在松木山挖了个能藏两个大人的山洞。但记忆如此超群的我,在村口遇到一个头发花白、身体精瘦的“老头”,居然没能认出他是我小学时的同学。

我不知道这趟回家,收获了什么,只是感觉自己像一块干涸的海绵丢到了水里,或者说像一条章鱼,伸出触角找回了一些17岁时离开家乡前的记忆。我们也许是最后承载着叶落归根情感的一代。在老家,我遇到了堂妹在广州读大学的女儿,穿着时髦的灯笼裤;还有在北京读书、父命难违地跟着我回去的儿子,似乎对一切无感,大部分的时候都在低头玩着手机。他们没有在这个叫“老家”的村子生活过,没有在田里抓过黄蟮,没有上山扒过松毛,没有在稻田里熏过老鼠,没有在月光下听老人讲过“山龙婆”的故事。他们的记忆属于城市,无从体会急风骤雨中瓦解的乡村。对于他们来说,现在让人背不动的乡愁,顶多不过是看客眼前飘过的一缕轻烟。

回来前的晚上,住在平山镇上一家公寓,想起高适的诗:“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不禁泪为之下。(完)


(村口小学前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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