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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问礼痛批阳明心学的底气从何而来

 诸暨弘虫 2021-07-20
 
骆问礼被誉为朱紫阳之功臣”(张岱语),指的是骆问礼是朱熹理学的坚定捍卫者。
《万一楼集小引》的作者郑静观(骆问礼表弟),也有类似评价:“近来凡谈理学,人们总是偏护阳明心学,而骆问礼则不同,他不仅没有鄙视朱熹理学,反而像捍卫城池一样拥护朱熹理学。”(迩时谈理学率左袒文成,而今于紫阳氏非特不敢弁髦其说,且拥护之若金城汤池,宜与世大相柄凿。)
明末藏书家、刻书家高承埏《续羊枣集中也有一段评价“骆问礼在治学如同坚守城池一样坚守朱熹理学,如同爬山涉水一样步步深入,他平生不喜欢阳明心学故经常在作品中发表自己的看法”(其于学,守紫阳之垣堑,仰攻金谿甚力雅不喜王文成之说,时时发乎论著。
骆问礼的“时时发乎论著”,体现在《万一楼集》中,就是总数达134次对阳明心学的批判。其中言“阳明”89处,“王文成公”的45处。这真是“言必守朱熹,著必批阳明”,冠之以“朱紫阳之功臣”确实当之无愧。
那么,骆问礼为什么要批阳明?他痛批阳明心学的底气从何而来?这是笔者阅读《万一楼集》时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现在答案有了!
答案一:骆问礼拥护朱熹理学,是明代科举的熏陶。
说科举绕不开八股。八股是明朝的发明创造,这套制度自朱元璋开始,到明朝中期发展完善,影响后世近五百年的知识分子,骆问礼是其中之一。
明朝学生们的考试科目分为三场:第一场考经义,也就是四书五经;第二场考实用文体写作;第三场考时务策论,也就是给你个事例让你分析。其中最重要的是经义,这是取士的关键。明朝规定,所有的文章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必须仿照古人立言,即要按照圣人的思想去写文章。
这个圣人是谁?不是别人,就是朱熹。因为朱熹曾经给四书写过注,也就是标注他自己的理解,然而这些理解恰好被统治者看上了。在明代,朱熹的理论已经成为各级教育机构的通用教材,也是大明王朝各级官僚们的行为法则和指导思想。在那个时候,朱圣人的话就是真理,没有多少人敢于质疑这套理论。所以明朝的科举考试,要求所有的学子必须按照朱圣人当年的思维来答题。
朱熹理学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而骆问礼受朱熹的影响似乎更为深刻。这跟历史上朱熹曾多次来枫桥讲学未必有关系,但跟骆问礼埋头苦读自然脱不了干系。从读书伊始,骆问礼一直在接受朱熹理学的熏陶,偏偏他并非成绩特别优秀的学生。从29岁乡试中式成为举人,到39岁成为进士,整整十年间,骆问礼参加了三次会试,第三次他才得以考中。十年寒窗苦读,翻来覆去的是朱熹的思想,就这样,骆问礼成了明朝应试教育的“牺牲品”,他把朱熹读到骨子里去了。
这就解开了一个谜,当初骆问礼与诸暨同乡郦琥同事钱德洪(绪山先生)时,骆问礼之所以酷是宋朱文公,而于文成之道谢不欲闻”,原因就在于朱熹理学是必考的知识,而阳明心学既然与考试无关,则无疑是影响科考的异端邪说,所以骆问礼懒得听王阳明得意弟子钱德洪主讲的阳明心学。骆问礼拜钱德洪为师,目的性很明确,向他学习如何写作文,而不是听他的阳明心学。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死读圣贤书。”这是骆问礼排斥阳明心学的主观因素。
答案二:骆问礼痛批阳明心学,是官方权威的维护。
按理,骆问礼是不应该排斥阳明心学的,因为他的从父(堂伯)骆骥,曾受业于王阳明,是名副其实的阳明弟子,且跟骆问礼的老师钱德洪是同学关系。但骆问礼不买亲情账,与官方对阳明心学的批判态度密切相关。
王阳明任南京兵部尚书后,开始四处讲学,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和学识征服了无数的人,心学的风潮逐渐兴起,但他的这一举动也惹来了麻烦。官方权威的程朱理学家们终于无法容忍了,在他们看来,王阳明的“异端邪说”如同洪水猛兽,会荡涤一切规范与秩序。于是,他们纷纷发起攻击,写文章的写文章,写奏折的写奏折(很多都是官),更绝的是,当时的中央科举考试的主考官,竟然把影射攻击王阳明的话,当作考题拿出来考试,真可谓空前绝后,举世奇观。漫天风雨,骂声不绝,总之一句话,欲除之而后快。
骆问礼通批阳明心学,其实是步了官方的后尘,是站在统治者的角度在审视阳明心学。如果这样的批判出现在阳明学诞生初期,倒也可以理解,问题是骆问礼批阳明是在阳明去世三十多年后。他看不到阳明心学的繁荣与壮大,他依然固守旧有的传统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说,骆问礼显然没有跟上时代潮流,这就难怪人们评价他的理学思想与时代格格不入了。
骆问礼偏爱朱熹,痛斥阳明,是因为朱熹理学源自儒家,既不要开悟,也不要练习什么武术,他的那套理论是从书本读出来的,而且还能够拿出去使用,一旦通理,便可尽知天下万物万事,胸怀宽广,宠辱不惊,无惧无畏,可修身齐家,可治国平天下。而阳明心学却以静坐顿悟为要诀,这与儒家的倡导格格不入,与骆问礼既有理学武装发生冲突,所以骆问礼痛斥阳明心学时,其内容便是与朱熹理学相冲突的地方。他站在朱熹的角度批阳明,一次次批判,一次次重复,结果反而加深了对朱熹理学的认知与拥护。
不得不承认,从骆问礼身上,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在这个世界上,信仰是最为坚固的物体,一旦坚持,就很难动摇。
答案三:骆问礼尊朱熹贬阳明,是从一而终的结果。
但用历史的眼光分析,骆问礼虽然成了“朱紫阳之功臣”,但他的理学坚守并没有为其个人的仕途与发展带来丝毫帮助。相反,因为理学信仰的不同,因为对朱熹理学的偏爱,反而让他得罪了官场中的不少人,最终落到他自己所谓的“四无知己”的孤独处境。
王阳明去死三十多年后,他的门人因意见不同,分裂成为左右两派。在天泉桥上得到真传的两位嫡传弟子钱德洪与王畿,部分修正了王阳明的理论,成为王学“左派”,又称“浙中学派”。被后人公认为正宗嫡传的“右派”,又称为“江右学派”,此派的代表人物是聂豹,并非阳明嫡传,却是内阁首辅徐阶的老师。
后来左派又分出一支,成为第三派,叫做“泰州学派”。泰州学派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启蒙学派,它发扬了王阳明的心学思想,反对束缚人性,引领了明朝后期的思想解放潮流。此学派影响极大,精英辈出,影响最大的有两个人:一个被称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思想启蒙解放的先锋”,叫李贽;而另一个人更为特别,他就是右派代表人物聂豹的学生徐阶。徐阶不是泰州学派的嫡传弟子,只能算个插班生,但如果没有这个人,明代的历史将会改写,他是一个影响历史的人物。
王阳明死后,竟然搞出了这么多门派,而且由于观点不同,他们之间还经常搞论战,骂得你死我活,虽都是王门中人,但关系并不太好。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一个事实:在骆问礼时代,阳明心学已经成为热门的社会思潮。而且,以朱熹理学为敲门砖跻身官场的官员们,无不热衷当时越来越耀眼的阳明心学,尽管各门派山头林立,但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阵地和朋友圈。
但骆问礼“从一而终”,他始终不肯背叛朱熹理学。他在师事钱德洪学文词时,就“酷是宋朱文公”;后来在南京任职,身边的同僚与上司多是阳明心学的追捧者,骆问礼却每每与他们针锋相对,不时和他们唇枪舌战,闹得人家下不来台;再后来,骆问礼任职云南布政使右参议,他一到云南姚安,就对泰州学派代表人物李贽的讲学加以阻止,还针锋相对地编印《新学忠臣》一书,直言自己读《传习录》不觉睡去”。隆庆初年(1567—1568),泰州学派的领导人物徐阶任内阁首辅,位极人臣,骆问礼我行我素,在给隆庆帝的《直言兵刑二事以畅公论以明治体疏》中,竟为弹劾徐阶的言官张齐进行辩护。任湖广按察使副使期间,受人诬谄,骆问礼毅然辞官归家,而他晚年的一大爱好竟是写举子文(八股),时为诸小子改课,固不敢不趋夫时,而要以守传明经为主”,他仍在乐此不疲地钻研朱煮理学,为孙子辈的科考发挥自己的余热,甚至他还将自己“传守明经”的成果——举子文结集成《枝指集》《代奕集》《蜡屐编》等。
对朱熹理学的坚守与捍卫,使得骆问礼远离了官场必不可少的朋友圈,故他仕途的沉沦无法避免。在骆问礼时代,阳明心学已与政治牵手,理学主张上升为政治理念。譬如,徐阶是当时朝廷里位极人臣的内阁首辅,但同时又是朝廷里阳明心学这个特殊团体的领导者,这个团体的所有成员,秉持同一个信念,遵从同一个人的教诲,这是一个特别的团队,将他们聚拢在一起的正是共同的政治理念。他们经常组织大家搞活动,学习交流心学。既然在同一个圈子,那么必然有圈子的潜规则。虽然阳明心学三派之间相互争论,但他们毕竟是王门中人,他们在关键时刻能一致对外。譬如江右学派再传弟子徐阶(早期)、泰州学派再传弟子何心隐、浙中学派再传弟子唐顺之,他们消除门户之见,联手除掉了严嵩。
遗憾的是,骆问礼没有与时俱进,他不尊师门(钱德洪),不赶潮流(阳明学),不去奉迎(热衷阳明学的高层官僚),甘于落伍,甘于孤独,决不做丝毫有玷辱朱圣人的事。他不是朱熹的嫡传弟子,却胜过朱熹的得意弟子。
但是,前进的潮流是无法阻挡的,正如同王阳明的光芒,纵然历经千年,饱经风雨,却终将光耀于天地万物之间。骆问礼若地下有知,该发出什么样的感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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