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 “做客”的父亲

工作以后，我在城里安了家。那年，年老的父亲背着半袋新加工的米，准备来过几天。“过几天”，是我们这里的方言，意思就是住下来，过几天好日子。

　　

进了门，父亲那样的拘谨，那样的局促不安，那样的陌生，手脚好像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了。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去亲戚家，缩手缩脚。父亲半坐在沙发上，身子前倾，两只手交叉在一起，两只大拇指互相环绕，不停地绕着，绕着。

　　

我大，吃饭了。到了吃饭的时间，我喊父亲过来吃饭。我们这里喊父亲都叫大，“大”念第一声。父亲应了一声，缓缓地走到桌前。我让父亲快坐下，父亲才找了个椅子坐下来，身体仍然前倾着，似乎是佝偻着。我发现，母亲走了以后短短两年时间，本就不大说话的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腰好像也比以前更弯了一些。

　　

父亲的牙掉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两颗，根本就不能吃硬饭了。在我家的几天，我都是去菜场买松软的馒头。即使是馒头，父亲也要把馒头撕碎了，放在碗里用热水浸泡。所以，那些天，我炒的菜、肉，都是必须煮烂的；擀的面条，也要煮得烂烂的。父亲的饭菜，没什么味道。女儿会说，爷爷，你的饭菜好吃吗？父亲呵呵呵，很羞赧的样子。

　　

父亲吃完饭，就又回到沙发上，拘束稍微少了一些。坐了一会，说出去转转，便下楼了。自此，父亲一共在我家住七天时间，每天早饭后，就出去转，大概到了午饭时间，父亲才回来。楼下的老人，都是城里的退休老人，有点文化，他们会聚在一起打牌。父亲大字不识，也不会打牌，与他们没有共同语言，跟他们聊不到一起，就出去围绕玉带河转悠，看看别人钓鱼，一看就半天。吃过午饭，他怕影响我午休，又出去转悠，或者是坐在楼下的花坛边，望着远方，或者是看着几条宠物狗在嬉闹。

　　

有时候，父亲吭吭咳咳，要吐痰。可是，左看右看，见儿子家里的地面光滑整洁，不像在农村的家里，随时随地都有可吐的地方，这里哪有可吐的地方呢？于是，便打开门，走下楼去。

　　

父亲跟我说，住在你家一点也不自在，还是住在农村好。

　　

就这样，父亲挨到第七天，吃过午饭，欲言又止的父亲像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突然跟我说，我今天得回家去看看了，你去帮我买汽车票吧。见父亲执意要走，我便骑车带着父亲去汽车站去。一路无话，父子之间，总是没有多少话题的。

　　

世间所有为人父母的，都是一样的，在儿女家像走亲戚做客一样，很拘束。面对成年的儿女，大都采取仰望的姿态，唯唯诺诺，孩子一般，全然没有儿女幼小时候的威严、霸气、无所不知。做子女的，希望在自己家里的父母能舒展自如，像在他们家里一样生活，然而，这是不太可能也不太现实的一厢情愿吧。

　　

如今，父亲已经走了十几年了。想起父亲在我家的那几天时间，做客一般，心里还是止不住地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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