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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裤”扫大街——故乡纪事

 王阔海作品 2021-07-21

喇叭裤似乎与双卡录音机、长头发前后脚流行起来的,流行的主力军绝不像今天从时尚界开始,而是——

流氓们带动了它们。

那是什么时代呢?

农民开始联产承包、算计吃饱后余粮能换回多少人民币的时候。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春节前夕成了结婚和促销的黄金期。结婚得有钱,彩礼啥的,还得别人有钱,搭个礼啥的。刚买完高粱苞米,还回花花绿绿的纸币,除了留下种子化肥钱,其余的要赶在春节前后花光。

那时候,城里的路灯下、乡镇的集市的边边角角,个体户开始练摊了。练摊的人脸上挂着来自DNA里的卑微表情,虽然衣袋里有些鼓,可远没有现在大款的豪横气质。人们在对个体户疏远和警惕甚至带着轻蔑的表情下,对他们从南方淘来的花花绿绿的衣服、电子表什么的焕发出无限的激情和好奇心,喇叭裤也藏在其中。

那时候,特别是黑五类的后代在父辈被摘掉帽子后,躲在油灯后面向山顶洞人那样啃着数理化,准备在考场上残酷厮杀,之后走进城市或更大的城市。

那时候,还有一群人,从来不想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问题,每天把时间打发在存在感上。这种存在感除了打架、小偷小摸这些不安分的行为之外,他们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形象设计师,那就是从南方偷偷带来的画片。

画片上的男女都留长头发,把身体的曲线尽量像S形状扩张。男的像是没有睡醒,一只手掐着腰,另一只手搭在姑娘的肩膀上,身体的关系处于挑逗但没有犯法的边缘。

能够让屁股像橘子瓣一样凸显的,就是牛仔裤。

它紧紧地贴着臀部,饱满硕大的屁股像是正在努力往外撑,要把裤线撑开,要开放出力量的蓓蕾。大腿也被紧箍着,仿佛一直皮球如果落在大腿上,会像子弹一样反弹回去。在对画片的效仿者中,特别是青春怒放的微胖女性,大腿的弹性除了向外侧释放,还会随着走路而抑制不住地上下抖动,像是里面裹着煮熟的牛蹄筋或者是刚刚好的皮冻。

膝盖也被紧裹着。

膝盖像是喇叭裤的开始,从膝盖往下整个走向就是开会时手持喇叭的形状,到了裤脚的地方,开口宽度已经接近一尺了。而且喇叭部分必须得长,长到盖住鞋面,甚至与地表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接触。

“扫大街的来了!”这是村民们远远地看见一个穿喇叭裤的下流氓走来时,通常低声发出的评论。他们是不敢大声说的,万一被喇叭裤听见,喇叭裤就会从短的离奇的上衣袋里摸出一把刀子,在手里掂两下,遇见心情不好的倒不至于挨刀,但是对方左手持刀威胁,右手上来扇两巴掌的事儿是常有的。

在刀子冷冰冰地注视下,骂祖宗也不敢还口。

扫大街的喇叭裤远远地走过来,单看两条腿,颇像是两个伶仃的瘦人穿着长裙的一前一后规律地走,膝盖处就像笔杆一样的腰身。

学校是严令不可以留长发、穿喇叭裤的。

校长不仅要在课间操上反复强调不能把头发弄成“抱窝鸡”,不能穿扫大街的裤子,还会专门安排体育老师检查。体育老师一般身体壮硕,不用讲道理,三八两下就会把一头用炉钩子精心烫过的卷发剪成收割过的土地,喇叭裤的最宽处也会在一把剪刀下变成两块风中飘零的布片。

学校喇叭裤在这个时候,敢怒不敢言。毕竟,与社会上拿刀子的比,学校喇叭裤只能算是流氓的赝品,只能忍气吞声。

有时候班级的班会也会讨论这个问题,学习好又漂亮的女生会振振有词地批判这种不健康衣着。不过只要细听,她的语气里毫无激愤的成分,她好像是替另一个人在背诵,平淡而遥远。常常,喇叭裤在眼前飘过,还会黏住她的眼光,像化开的糖稀那样把她带到很远,带到前脚拐弯处或小树林里。

毕业后的她做了很多条喇叭裤,满大街早已不流行喇叭裤的年代里,她还是时不时穿上喇叭裤,不扫大街,扫自己家的屋地。

对喇叭裤言语上最记恨的是一些中年妇女。

一个姑娘羞答答的结婚后,很快肚子就隆起来,接二连三的生育后,体型就像是各种瓜的拼合体。这样的体型是不能把自己装进喇叭裤的袋子里的,于是她们又艳羡又刻薄。

“老母猪的屁股似的!”她们这样评价冒火的青春女喇叭。“啧啧,那玩意都挤没了。”她们这样损男喇叭。

不管怎样评价和抨击,在那几年里,喇叭裤有增无减。最后校长和家长也懒得管了,大街上的喇叭裤雨后春笋般地长出来,弄得人们很难从扫大街裤腿这一指标上判断谁是流氓谁是好人了。

直到有一天,有一批喇叭裤被押上大卡车,新鲜的麻绳倒捆着双手,吊在脖子上,脖子上挂着绳子,绳子下垂着大约60*40公分或再大一些的牌子,在车头大喇叭的声讨过后鱼贯而被拉出,消失在日常的大街上之后,喇叭裤收敛了一阵子。

可是收敛的时间并不长,不到半年时间,满大街又都是喇叭裤了。它们像是竞相开放的荷花,飘荡在没有水的空气里。

常常,在一棵年轻的树旁,两个人后背轻抵着树干在聊天,他们的四条腿像榕树伸向地面的粗根,远远地看去,像是一对没有书名的书名号,膝盖是弯曲点。

这种造型也是早恋男女的标准符号。

情窦初开的男女,在那个时候再大胆,也不会公然拉手、拥抱、接吻的。两个人打情骂俏的动作,要是用喇叭裤脚扫一下对方的裤脚,就已经是很兴奋的接触了。仿佛那喇叭裤脚是毛细神经最丰富的所在,比嘴唇还要敏感,一下子能点燃全身的血液,一直燃烧到半夜还不熄灭,直至走进夜梦中。

二十多年后,大都市流行过女生穿丁字裤,后来大约因为有伤风化的原因,与男人光上身一起被禁止了。我曾仔细寻找过丁字裤作为“裤”的那部分,却很是费劲儿。找了很久才明白其实是裁剪服装的零头,就可以做一条这样的裤子。

不由得惊叹太省布了。

好久才明白,人家丁字裤不是让你看裤子,而是美妙的体型,特别是弹性的屁股和修长的大腿,这已经与服装无关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时尚,隔上几个时代,后来的人就会看不懂以前的人了。在很多书籍上,看到经过复原或者拓片或者岩画照相等图中,远祖女子全身裸露,只在羞处遮挡一片叶子。好长时间我都以为那是那是一片遮羞的叶子,后来才渐渐明白,在生殖力遭受无限崇拜的时代,那片叶子恰恰是吸引性关注的道具。

喇叭裤生下了丁字裤,自己却看不懂丁字裤了,可惜的是太多的丁字裤,早已不把碎布条当做古人的树叶了。

那又是什么呢?

(20210327~0529)

(作者像  摄影  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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