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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寅|《金陵生小言》再版后记

 金陵生论学 2021-07-22

《金陵生小言》问世以来,朋友们有说有趣的,有说有用的,也有指出疏误的,我都欣然接受。一本书能让人耐心读完,作者总会很满足。天涯网站曾有很长的批评帖子,诸多高人像用篦子似的将它梳了个遍,挑出一些错误。我曾想回应一下,表示感谢,却无法注册登录,只得在北大中文系的BBS上回应了一下,这里再一次表示感谢,顺便也想作点解释。

 《小言》毕竟只是历年累积的札记,并非《管锥编》那样穷毕生精力造就的名山事业。即便像《王渔洋事迹征略》、《清诗话考》之类,在他人或系毕生术业所在,于我都属于为做研究所作的一点文献准备,固难望尽善尽美;《小言》更是做研究的残墨余渖,记录一些资料,一些想法,取愚者百虑一得之意,如是而已。承众网友垂青(也许是垂白),细加校读,甚或讥哂有加,真让我有点受宠若惊。记忆中只有钱钟书先生的《管锥编》才能享受这种待遇,钱先生的著作每一种都有许多钱学家为之校核,挑出其中的错字或异文。《金陵生小言》哪里值得费那么大功夫!众网友如此细致地校读,复出以种种轻蔑讥讽,无非是要证明他们都比我高明、渊博而已。实则我的学问很有限,即便比我高明,也证明不了什么呵。何况有些错误也不是什么常识问题,如《孟邻堂文集》堂误作唐,黄遵宪作尊宪之类,只不过是在图书馆匆忙打字,时有鲁鱼豕亥之讹;也有一时笔误,如樊樊山名写作樊稼祥之类。最典型的是141页录黄仲则女《百字令》,标点亦有误,承刘梦芙先生指出。这也是在图书馆匆忙抄录,随手标点,事后又忘了核对词谱的缘故。


  黄季刚先生日记中曾说“阅书太速,必有破句”,并记“昔于先师刘君(师培)处,见焦理堂点戴君《屈原赋注》,破句甚多,不知其繇。积疑多年,今始解矣”。我也曾在凫道人辑《旧学盦笔记》中读到所举“通人之误”三则,其文云:
 
    姚姬传先生《今体诗钞》林和靖梅诗下注,以青丘“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一联误为和靖作;阮文达集误以小杜“天外凤皇谁得髓,无人解合续弦胶;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一绝为遗山《论诗绝句》。两先生博极群书,此等村塾尽晓之句,断无不知之理。当因偶然笔误,遂致传讹。独怪两书刻自子弟门人之手,不知经几番校雠,乃无一人觉其误者,以致翻刻踵谬,疑误后生,甚可异也(桂未谷亦以义山《乐游原》五绝误为陈大士作)。
 
    近读程午桥笺李义山诗,于上卷《过郑广文故居》“可怜留著临江宅,异代应教庾信居”注中已引老杜“江山故宅空文藻”句,于卷中《宋玉》一首又注云老杜《咏怀古迹》云“可怜留著临江宅,异代犹教庾信居”云云。相隔才一卷,即以李为杜,且误三字,真可谓大忘者矣。当时订其稿者为厉樊榭、马秋玉诸公,亦无一人发其覆者,亦是怪事。
 
朱竹垞太史以五凤二年刻石为砖,钱竹汀詹事以杨绍瓦莂为石,当由只见拓本,故致斯舛。此小失不足辨,特恐两公名重,后来金石家或据为典要,故著于此。
 
然则通人也不免有此类难以解释的疏误,我辈远非通人,引通人之例不足以文过,只是想说明,有些时候人很难想象会犯什么错误。从来不犯错误的学者只有一种,就是只读不写的。所以,发现错误,在作者固当坦然改正,引以为戒;在读者似也不必求全责备,有错像凫道人这样指出即可,若因而哂笑姚鼐、阮元、桂馥学问糟糕,甚至矜矜自得,以为前人学问都不如自己,那就比通人之误更可笑了。

  我中学时代虽几乎未接触古籍,但大学时代读古书颇多,许多著名的笔记都是在大学时读的,年久失忆,往往昧于出处。像《冷斋夜话》、《涌幢小品》等书,都是大学时读的,二十多年后读张翼廷笔记言生平五恨条,彭渊材原话早已无印象,又未核朱书,遂将张翼廷所抄之文误会为自述。《管锥编》也是大学时代所读,后来读顾炎武《广师》,引清人几条资料,却不记得钱先生已有定论。好在我引的资料不见于钱书,应该还有一点价值。像这种多年累积而成的著作,往往会出现类似情况,甚至同引一书,前后用的版本也不一样,其间的苦衷非亲历不能体会。以前我在谈研究清代诗学的体会时曾说过,清代文献浩繁,而收藏又极分散,大多数要坐在图书馆阅读,一条资料过眼,以后想起来觉得有用,怎么也找不出来。所以我每看到一些稀见的资料,便记录下来,希望给学者提供一些线索。然而正如赵翼诗所言:“偶得一奇闻,如获珠满斛。岂知博学人,胸中已烂熟。”(《杂书所见》)个人学力见识有限,自以为是有价值的东西,在旁人或只是常识,不免贻讥于大方之家。


  当然,也有些网友的商榷属于未理解我的用意。如《小言》246页云:“纪昀《瀛奎律髓刊误》卷四十三评陈师道《病中六首》之六:'比较清稳,三四亦小巧。’此比较作副词用例。”有网友指出,“比较”作副词乃是舶来品,系译自英文comparatively,只出现在民国以后的白话文中,文言中是不会有的。实则我也正是因为古汉语中“比较”用作副词少见,才记下这条文字的,只不过所据黄山书社版《瀛奎律髓》,偏巧“比”是“此”之讹,为手民所误罢了。再如第83页说:“予谓只可据石刻订诗集之讹,焉可据刊本疑石刻也。”网友云:
 
 其实,诗集与石刻之异不过在一刻于木上,一刻于石上而已,二者都是要靠人来刻的,是人便难免犯错。何以刻在木上便有讹,刻在石上便必定无讹?对比蒋先生的见解,不禁深感古人的高明。朱熹在《韩文考异》中多次批评方崧卿《韩集举正》迷信石本之'可笑’。说:'安知非其书者之误,刻者之误,次或非所亲见,则又安知非传者之误耶?’据我所知,石刻闹的最大的笑话是,舒州山谷石牛洞所刻的王荆公、黄山谷题诗,主名正好和二人的文集颠了个倒,据寅兄的意见,难道二人的文集都要根据石刻一一改过来,将王诗换作黄诗、而将黄诗易作王诗吗?”
 
按:《小言》只是就事论事,并不是作为一般原理提出的。游记题名一般都是当时所题,随后使刻工镌之,古人出游甚至有带着刻工的,像铁崖张公洞题名怕是当时所刻,比诗集传抄翻刻要更可靠。在这种情况下,自应以石刻校文本,不应以文本疑石刻。有些较早的碑刻,文字也胜刊本。袁文《瓮牖闲评》卷五曾言:“苏东坡诗云:'关右玉酥黄似酒’。碑本乃作'土酥’,土字是也。况末句又云:'明朝积玉高三尺。’无用两玉字之理,则是土字无疑。”然名胜题诗,多为后人所刻,容有错谬,与题名不可相提并论,再推而广之,以考量所有石刻,就更没道理了。还有,《小言》第162页:“女子作诗赠夫,常称赠外、赠夫子。或称良人,仿唐人也。”傅杰先生引《诗经·绸缪》'良人’毛传,认为汉人已称夫为良人,有网友更引《孟子·离娄下》以实之。实际上,我说女子作诗称夫为良人,系仿唐人,是相对《诗经》而言的。《绸缪》的“良人”我认为是妻,唐诗中称良人则指丈夫。这里强调的是“女子作诗”,而不是考证良人的出处。必斤斤数典,就未免高叟之固了。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感谢这些网友的,毕竟让我知道书中存在许多疏误,校改一过,也很高兴。我自觉才疏学浅,力求将勤补拙,但鄙陋之处所在多有。这次承俞国林先生厚爱,《小言》获得修订重版的机会,谨此向所有阅读、批评此书的朋友鸣谢,并请学界方家再加批评,匡我未逮。这次重版,责任编辑张伟先生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并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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