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沈从文小说有感 - 王雪蓓 - 初遇沈从文,可能是从《边城》,这个异乡的孤独客从不曾忘记家乡美好的点滴,将其尽数写来。沈从文小说语言从青涩到日趋成熟再到精进完善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他笔耕不辍,不断地练习琢磨使他的文字语言越发显出光辉,给人以心灵享受,他面对世事变迁,从善如流,对于生活、写作的态度从未改变,使得他的语言在时光更迭中带给人们坚韧的力量。 沈从文在自传中回忆小时候的自己,是非常淘气的,经常从私塾逃学,在阳光下山野间奔跑玩耍,全身心地去感知,他的眼睛看见过太阳的颜色,他的耳朵聆听到昆虫的鸣叫,他的心为新鲜颜色声音气味而跳动。沈老先生在生活细节处常常捕捉到他人忽略之处,再用颇有新意的比方直击人心,没有花拳绣腿,辞藻堆砌,不抽象做作,让读者能深切感知到书里所描述的,但并不喧宾夺主,点到为止,他是修辞的大师,拥有操纵语言的魔法。 《菜园》里“已经摘下还未落窖的白菜,全成堆的在园中,白雪盖满,正像大坟。还有未摘取的菜,如小雪人,成堆成排站立雪中。”两个小比喻平中见奇,像是在欣赏一幅写意的画,玉家菜园里窗边母子二人对饮,窗棂外菜地里堆起的立起的,各有各的形态,相当简洁明了,但刻画出的画面有如此真实可感,令人啧啧称奇。《月下小景》里“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的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这组排比极其生活化细节化,若不曾走在山野里,仰躺在草木间,则难以描绘铺陈,给人以深刻的情感体验。 他的笔下山脚的雾气是越拉越宽越来越薄的白毯子;少女是猫是鱼是蓖麻;月光是一首诗;不懂爱情却结婚了的人是医理不明无法准确把控药量的药剂师;白帆静驻海面是块杏仁糕点;云彩是都市妇人精致的衣缘……在他的小说里,比喻排比之类的修辞相当之多,但由于恰如其分和简洁的缘故丝毫未让人觉得繁复影响阅读感受。他生于乡野,对于自然熟悉热爱,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各色人等皆有结交,好的修辞不是人云亦云,没有直观真切的生命体验和敏锐感知能力以及想象力是难以成型的。 沈从文写小说并不一味不追求跌宕起伏,总是娓娓道来,不疾不徐,恰当的留白让文章意蕴无穷。《菜园》里玉家母子二人过着简单平淡的日子,夏日在园中赏花纳凉,花香里欲作诗不成便一笑而过。大雪倾城的日子,母亲为儿子备酒席庆生,二人对坐小酌一杯,由雪谈到了北平谈到了唏嘘往事谈到了过世父亲,儿子顺势提出心中去北京的想法,至此都是充和恬淡的气氛。接下来就是时间过了三年,不提儿子在北京做着什么事,读着什么书,只聚焦于这方小小菜园,这是作者有意为之,儿子儿媳归家后三人日子仍是温馨惬意的,母亲已经想到了做祖母,但却突生变故,二人被县里请去再也没回来。这里却没有大写特写儿子儿媳遇害时的血腥暴力场面,仅用“陈尸教堂”便宕开写旁的了。这是母亲和读者不曾预料到的,前面虽有埋伏但我们都被这平和氛围和有意空白所迷惑了,但母亲挺了过来,仍然卖菜,也种菊,这是儿子儿媳生前正在做的事。菊花太多太好,菜园几乎可以叫做花园了,达官显贵在此宴请宾客,赏菊作诗,人人尽欢,在这背景下支撑了三年的母亲郁郁寡欢地去了。小说语言朴素得紧,几处场景都只是用白描勾勒,叙事平淡,连忧伤都是淡淡的,但心上像是蒙了层纱。作者对于感情的把握是恰到好处的,忧而不伤,含蓄隽永。 沈从文的文里尽是看似平平无奇的句子,放在一起牵扯起来便有了几分意境和朦胧美。“远处鼓声已起来了,她知道绘有朱红长线的龙船这时节已下河了,细雨还依旧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用字用词是朴素简单的,但传达出的那种情绪是绵长的经久不散的,长短句错落相放,景和人的心思穿插而行,营造出当下不好言表的气氛。贾平凹就觉得沈从文属于唯美派,既有艺术感又拥有优美的文笔,看似闲话,却增加无穷韵味。 《三三》里的含蓄表述,“三三站立溪边,眼望一泓碧流,心里好像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青涩的少女对于这白面少爷的隐秘情感随着死亡便凋谢了,悄无声息,但少女尚不知之前的遐想现在内心的空荡荡是为什么。沈从文是细腻的,温柔的,他对于情感的表达是极其准确内敛的。 他擅长使用朴素词句来搭建故事,雕琢推敲下,力求自然,不张扬。描写情感时分寸感极强,没有煽情,没有渲染,只是遵循因果静静地呈现,且将这种情感内化,具有朦胧美。 沈的小说总有他自己的味道,他是个认真生活认真书写的作家,沈从文将他生活过的湘西,他记忆中的故乡,他理想中的家园,用一支笔呈现出来,让我们有幸窥见独特的地方风情。沈从文总是隐于自己的小说之后,不动声色,他的态度是不明朗且包容的,有其独特的审美和价值取向,他在文里不多置喙评判,仅仅是呈现给读者,留有广阔的思维驰骋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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