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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念书的时候，家里最困难。那时候念书，根本不可能有早饭吃，条件稍好的孩子，从家里带个冷馍，算是最好的早餐了。 小学时候，每天早读下了之后，有二十分钟的课间时间，我们穷家娃娃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吃馍。二妮是干部何光明的娃，每天都有一个白馍吃。我死盯着二妮抱着那个又白又宣的白面馍啃得到处掉渣渣，肚子早都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就像里面有只猫在抓挠一般。 很多同学都看着二妮进行这场简直奢侈的啃馍行动，一边默默地艰难地咽着口水。林娃也是其中之一。有一回，我甚至看见林娃在二妮吃馍的地方捡拾掉落的馍花。 林娃家算是最穷苦的人了，冬天还穿着一条破烂的单裤，屁股蛋子都露在外面，他总是冷得脸上发青，在教室里外一样温度的冬天，林娃的屁股不可避免地生了冻疮。 有一回，林娃在二妮又一次显摆般“进食”的时候，丧失了理智地直接冲到二妮跟前，照住那白馍狠狠咬了一口，咬掉了小半个馒头，连带把二妮的手也咬破了。二妮扔下馍馍，耷拉着血淋淋的手指头告诉了陈溜子老师，林娃趴在地上啃起了馍，都顾不上直起身子。陈老师怒气冲冲地从办公室跑出来，见林娃还趴在地上，就踢了林娃一脚，却根本没有干扰林娃吃馍的节奏。直到把馍啃完，他才意犹未尽地站起身来。 二妮的父亲何光明很快就到了学校，对林娃一顿毒打。何光明手重，不几下就把林娃打得口吐白沫，继而不省人事。 林娃父母来学校的时候，一脸的羞愧，却没有丝毫的怨恨。陈老师鄙夷地看着林娃父母，道：“把个人的娃管好！丢人耷脸的！”两人把仍然在抽搐而昏迷不醒的林娃扶起来背走了。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在学校里见过他。 林娃在经历了那次殴打之后，落下了终身的残疾，走路总是摇头晃脑的。 二妮每天放学，总要瞅没人的时候，把馍扔到路旁的一个壕沟里，大概三米深，里面尽是垃圾和杂草，甚至还有牛粪。这是我三姐发现的。有一天，三姐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拿出来半个白馍馍。我看了一眼就盯住不放：“这是二妮的馍！”三姐瞪了我一眼：“你这都认得？”我说每天盯着二妮吃，她家馍馍酵眼的分布规律我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三姐当然不可能自己吃，把这半个白馍全部给了我，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却忘了在一旁吞咽着口水饿着肚子的三姐。 有一回，塬上下了雪，城壕里的积雪最深。三姐一个人在城壕里刨着雪，找那半个被扔掉的馍馍，却终于都没有找见。原来那天二妮根本没有去学校，我赶到城壕的时候才告诉了三姐，三姐很沮丧，因为沟沿太滑，她无法爬出城壕，还是我去村里喊了大人才把她救出来。 生活艰难而屈辱地继续着。我们的秘密被二萍发现l了。四个姐姐里面，我最讨厌二萍。二萍泼辣，嘴长，特别喜欢告状。父母对于这几个娃娃从来都不上心，一旦发现不对的苗头，肯定是一顿毒打。二萍看见三萍给我捡别人吃剩的馍馍，就恼着脸说：“你俩不要脸！看我不告给咱爸妈！” 我们俩吓坏了，不断地请求二萍不要告状。我父母都是顶要面子的人，俗话说“富户争地，穷汉争气”。这事情一旦被父母知道，肯定少不了一顿毒打，因为我们的行为简直与乞丐无异。 三姐最终与二萍达成了协议，每天该二萍干的活，她都要拉上三姐，到了干活的地方，二萍就到处游玩，三姐帮二萍把活干完。我心里有愧，每次见二萍拉上三姐，都要跟去帮三姐干活。三姐每次看到这情景，都不让我干，说怕把我挣得不长个子了。我原本是一个不爱干活的人，突然变得勤快了，父母当然也高兴，也乐意让我跟着她俩。 就这样，我和三姐被二萍压榨的日子持续了很久，每次三姐不想干的时候，二萍都要恼着脸道：“我给爸妈说呀！”三姐叹一口气，背着竹笼出去打猪草了，我看见了也拿了镰刀跟上。 这种被抓住把柄而遭受要挟的日子实在太难受了，我那时候就暗暗发誓，以后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抓住我的把柄！ 二萍出嫁的时候，我才感到彻底解放了！心情突然之间舒畅了。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在我看来是如此的让人肉麻甚至厌恶，她逮住欢得跟叫驴的我：“五娃，姐走了你想我不？”我不假思索地说：“不想！”她红着眼圈一愣：“枉我对你那么好！”她刚出门，我就扒在门框上对着迎亲队伍喊：“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三姐出嫁的时候，我感觉天塌了，恓惶得谁都劝不住。我抱住三姐的腿不让她走，弄得在一旁的三姐夫尴尬地搓着手。当时我觉得三姐夫是天底下最可憎的人。三姐也哭成了个泪人，抱住我也不撒手。二姐在一边见了这场景心里不是滋味，大概她也明白其中的缘由了。 后来我到柿子洼熬活，正巧碰到林娃在街巷里晃晃悠悠地走着，我叫住他：“林娃！”林娃转过身，笑了笑，摇头晃脑地。我说：“陈溜子死了，你知道吧？”林娃一愣的工夫，那颗硕大的头也停止了晃动。 那年冬里，陈溜子上会卖驴的时候，走到半路上驴就跑了，赶忙去追，却一步没踩好滚沟摔死了。林娃闻言脸上阴沉沉的：“可惜了。陈老师教书很好哩！”我心里微微一震，感到自己矮了半截。 二妮我也见过，后来在县城一家国营商店上班，养了一身膘。她也认出我了，但彼此都没有话。我心想，见了林娃，她心里应该至少也有些愧疚吧，就像我捡吃了她那么多扔掉的白馍，见了她也感到愧疚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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