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暴雨后的郑州
7月20日河南暴雨，郑州西四环桥下的双向八车道被洪水完全淹没。当日试图坐火车回沪上班的冯先生在科学大道赶上了雨势突然增大，积水在十几分钟内没过了他的腰，来往车辆卷起的暗流随时可能将他冲倒。这时他抓住了一片被冲散的彩钢夹芯板，跳坐在上面，在旋转起伏的激流中稳住身躯、保持航向，直到两公里后在莲花街顺利着陆，完成了一次城市中心的惊险漂流。 西四环在郑州平日晴朗干燥的天气里像其他任何的城市主干道一样，安全、快速、便捷、不引人注目。暴雨中公路丧失了维护那奇迹般的现代生活的能力，自然的狰狞一面展露出来，高架桥变成瀑布、坡路变成河流、路口变成漩涡，尖刺和深坑埋藏在浑浊的积水下方。冯先生和他的彩钢板在往日熟悉的道路上艰难盘旋，与洪水斗智斗勇，最终险胜一筹。 一小时前我从家出门，准备坐火车回上海上班。气象局发来了暴雨红色预警，外面雨不大不小，积水还没有漫过鞋。业主群里说公交改道了、出租打不到，只能步行坐地铁，我估计水最多漫过膝盖，就备好了雨伞、雨衣和装手机的塑料袋，换了拖鞋出发。我是走到西四环和科学大道的路口被水拦住的，那里离郑州大学地铁站可能还有两三公里，但前面已经没有路。原本平整的街道灌满了黄色的积水，树叶之类的杂物飘在其中，前面地势更低，只能回头。转身向后，我希望能先去外环没水的地方避避雨，但脚底都是垃圾和淤泥，行动缓慢艰难。这时我收到了高铁取消的短信，向后改签了一班。没关系，六点多火车才开，四个多小时怎么也能到车站了，我当时想。两点刚过，雨突然开始像盆泼一样倾泻下来，被高架桥挡住的水形成帘幕，几乎看不见里面。脚下的水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从我的膝盖涨到腰的位置，水流很急，推着我走，里面夹着废钢板和碎木头，擦过我的腿，雨水冰凉，当时没有疼痛的印象。原本在高架桥下避雨的车这时开始撤离，红色卡车冲入洪水中，水位已接近浸没它们的轮子。我决定快点往回跑，根据来时的情况估计，到枫香街就安全了。水涨得比我跑步快得多，几分钟内就没过腰，连抬腿都变得困难。积水浑浊完全看不见路，走起来高一脚低一脚；卡车们正和我同向逃离，它们一过，水下就涌起浪，冲得我站不稳。我慌了，再这样下去很容易栽进水里。我的雨衣不够大，手机钱包充电宝都在背包里，不能让它们淋湿了，我只能打伞。在这样的大雨面前打伞完全没有用，很快整个人都被浇透了，伞还阻挡了我的视线，让运动变得不方便，情况正在迅速恶化。就在这时身后漂过来一片工地宿舍临建房上那种板子，两扇门宽，它缓缓地靠在我的腰上，我抓住了它。我盘算了一下，反正也要向北走，这一路是新修的、地势平坦，应该不会有危险，我撑住板子，跳起来坐在上面。板子上安稳、干爽，我长出了一口气。之前我已经在水里泡了一个小时，浑身湿透发冷，抱在胸前的背包也完全浸湿了。我躲在高架桥下向北漂，只要七百多米就能向西拐进枫香街，那一路地势升高，很快就能到安全的地方。但没过几分钟，我还没缓过来神，水流突然变得很急，从旁边冲撞过去，发出呼呼的声音。我和板子被水推着向前漂流，速度抵得上平时骑车，我的天呐，有那会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再一会，积水开始从四面八方汇入，在板子下面形成乱流和漩涡，带着我不停转圈。我得向前看，乱流中板子的方向难以把握，万一以这个速度撞上桥墩我就完蛋了。身下的板子不停转圈，我也在板子上转圈、调整位置，好躲开障碍物。我盘腿弯腰坐着，重心压得很低，不然很容易摔倒。速度太快，枫香街的路口很快从我身边错过去了，我想了下前面的路，地势是越来越低的，但水怎么样也没不过头。那就漂吧。到更深的地方地势也许会变得平坦，水流速度慢了我就可以下来，至少应该能站住。板子的速度没有继续加快，又过了一会，水流开始变缓，我和板子也跟着慢下来。我把伞撑起来，开始琢磨从哪儿向下跳。这时候我听见路边有人在喊。我看过去，高处的岸上有人举着手机正在拍视频，希望吸引我的注意力，当时我就觉得完蛋了，肯定要上什么短视频平台了。但他们也提醒了我，我打开背包，还好手机没浸水。我也向周围拍了一圈，记录一下自己在哪里，但再一看，手机没有网也没信号，什么都发不出去。电话只能打119、110那些应急的，我打过去，一直是忙线。也不敢再折腾了，板子还在轻微地晃动，如果再碰到紧急情况手机掉进水里，那就糟糕了。
我本来是准备等水流稍慢一点一个猛子扎下去的，如果之前的乱流再来一次，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活下来。但越向北漂水越来越慢了，我也不再担心突然加速或者板子翻过去扣住我。岸边有些人在向我招手，我也向他们招手回去，还挺有意思的。我感觉体能在逐渐恢复，之前在水中走路的时候已经有些腿软了，坐了一段时间力气恢复了不少，，感觉一定能挺过去。我想到莲花街和西四环的交叉口算是个主要岔路，洪水很可能在那里分流，那时候又会有加速和翻船的风险，我决定在那之前下来。板子已经漂得很稳了，我向桥墩的方向慢慢划，在莲花街附近我看到桥墩高高矮矮，有矮的正好我能爬上去，我就下了板子、上了桥墩。我打开手机，那是下午三点钟左右，从科学大道漂到莲花街用了二十分钟，两公里多的距离。我还以为雨不会下太久，那时候桥墩距离水面还有半米左右，结果之后半个小时雨越下越大了，已经很难用语言形容，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雨。水位还在上涨，继续上涨，十几分钟后打湿了我的脚底。我开始恐慌，各种最坏的情形冲进我的脑海里。稍微冷静下来我抱紧身旁的桥墩，想着总不至于淹到我的头顶。但我紧接着又想起前段时间那个什么马拉松【白银市举办的百公里越野马拉松，编者注】，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死了？我想起来那个词叫失温，我要是一直在水里泡着没人救我会不会也失温？背包里还有一保温杯热水，如果泡得太冷了就喝一点，我开始想象那个场景。我又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开始给119和110打电话，一直是忙线，一直是忙线。身边有些卡车开过去，我向他们招手，大声喊，没有一个人看到我，这时候水位已经到那些大卡车驾驶室了。又过了十几分钟，水位没过我的脚踝，我算了一下，跳下去应该也不会淹死。终于，路上来了两辆消防车，我向他们招手，他们看见了我，把车停在附近，下来几位消防员。一位消防员徒步走在积水中，水淹到了他胸部的位置，他手露出来，举着一个船桨。他走到附近，踩了踩我面前的地面，想抓住我，但是水太深了，他向后退了几步放弃了。他告诉我，我得跳到他身边去，抓住船桨。我迈了一大步跳过去，抓住船桨站稳。我感到脚下的地面，有种得救的感觉，消防员们合力把我拉到了车那边。上车后，我说了很多句谢谢，久违地产生一种绝对的安全感。我拍下几段视频，记录了我刚刚所经历的场景，但还是没有信号也没有网络，发不出去。
车往北走了大概一百米到了十字路口。这里只有一处小土堆是安全的，四周都是洪水，很多人困在水中，消防员马上跳下车去救人，但人手仍然不足，高地上不知哪位大哥突然找到了一条拖车绳子，把周围人叫过来，绳子扔向水里的人，大家一起使劲拉。这时候我也下车参与，想等到雨停了再回家。土堆上没有积水，停了大概二十辆车，十字路口被水淹没后显得更宽阔了。周围人都想尽快爬到高处，但是水下路况不明，非常危险，高地上有几个人专门盯着水最深、地形最复杂的方向，如果有人过来就向他们大喊：绕路，那边不能走。有的时候几个人一起经过，还会喊话让他们拉着手并排走，防止摔倒。过了一段时间，有人叫来了几辆铲车，水里的人站到铲子上，机械臂一抬就到了土堆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不用我们再蹚水救人。但之后的两三个小时雨越下越大，根本没有停的意思。我估计当天是回不了家了。傍晚六点，天黑了，气温开始下降，我只穿了短袖短裤和一件雨衣，风一吹冷得厉害。十字路口还是没信号，什么都发不出去，电话也打不通。得找个能过夜的地方。我打开地图，发现整条莲花街几乎变成了一座泳池，根本没地方走。再往南肯定是自寻死路，只能一路向北。北边有条比较窄的路，叫红桦街，应该有四个车道的宽度。路窄的话，水肯定没有这边多，另外这条街处于偏外环的位置，地势较高，应该会容易走。往北走时，积水最高到我膝盖以上的位置。走到第一个路口时，东边也来了一些蹚水往北走的人，我悬着的心就算是放下了，大家一起向前，一直到工业大学地铁站，终于算是安全了。站内有很多人在避雨，工作人员给我拿了水，需要的话，他们还可以给充电宝和毛巾。有些女孩还穿着短裙，工作人员给他们拿了些干净的大垃圾袋盖住腿，以防着凉。我在站内呆了4个小时，11点的时候联系到了一个地铁站附近的朋友，走去他家宾馆住下，这一天才算是结束。临走的时候，我看见几辆大皮卡来接送地铁站的受困者，工作人员喊着“卡车去往救助站方向”之类的话，站内的人们三三两两上了皮卡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