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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67

 毕天增 2021-07-26

山斋凉夜

 

孤萤隐竹淡收光,雨后宵凉气蕴霜。细诉秋心虫语砌,冥传风态叶飘廊。相看不厌无多月,且住为佳岂有乡。如缶如瓜浑未识,数星飞落忽迷方。

【笺说】

1939年到1940年,钱锺书先生在湘西蓝田,写了一系列以自己的寓所为题的诗,有《山中寓园》、《窗外丛竹》、《山斋晚坐》、《山斋不寐》和此首《山斋凉夜》,此外虽题目中未点明,其实写的也与寓所密切相关的,还有《夜坐》一首,计六首,不可谓少。

此《山斋凉夜》是最后一首,当写于晚秋时节,写的是秋夜雨后的山斋景物与自己的心情。

此诗原记录于《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二册246页眉,题作《新凉夜坐》,字句亦小异。

孤萤隐竹淡收光,雨后宵凉气蕴霜。

首联写雨后秋凉。上句写,一只萤火虫隐藏在丛竹中,淡淡的光也收起。——这大约是秋凉时节雨后的物候现象。

钱先生很喜爱萤火虫,在《新岁见萤火》诗中有集中的描写,此诗开篇即写“孤萤”,即失群的一只萤火虫,此“孤”字,也隐隐带有钱先生对此萤火虫的同情,要知道先生现在也是“孤”着呢!

“隐竹”,指萤火虫隐藏于竹后,就是隐藏到钱先生的寓所周围的丛竹里,此丛竹在《山斋丛竹》一诗中先生已有描写。“隐竹”,原作“出竹”,显然从“孤萤”来说,“隐竹”的情态显然好于“出竹”,且与“淡收光”更为相宜。

“淡收光”,指收起黯淡的光;大约是由于隐在竹后,那萤火虫的光看不见了,好像它收起淡淡的光。

此一句,即写了萤火,又写了丛竹。

首联下句扣到题目的“凉夜”:雨后夜渐凉,空气中蕴育起寒霜。

“蕴霜”,就是因为夜凉,空中湿气就积聚成了霜气;宋洪咨夔《晨起》:“入夜风收雨,迟明暖酿霜。”

忽然想起上句,之所以是“孤萤”,大约也是节气到晚秋,萤火虫渐少:之所以“隐竹淡收光”,也是“雨后宵凉气凝霜”所致吧。

细诉秋心虫语砌,冥传风态叶飘廊。

首联上句写了萤火虫,也写到竹,颔联二句就分写到其它昆虫和竹叶。上句写虫:秋虫在台阶上,悄声地叙述着它秋来的的愁心。

“细诉”,形容虫声细小。要注意此“细”字,描写的是秋虫声细,微微可闻,弱小而可怜。而“诉”,则好似向人诉说,是哀诉,是哭诉。

哀诉着的是“秋心”,指秋日之心,即“心上秋”,愁也。而秋虫的“秋心”,则是对生命即将结束的哀鸣,对死神临近的恐惧。

这里的“砌”,就是台阶,是秋虫托身之处。 

读此上句,不禁想起白居易的《秋虫》诗:“切切暗窗下,喓喓深草里。秋天思妇心,雨夜愁人耳。”写的也是秋夜雨后的秋虫。

颔联下句写到竹叶:竹叶飘到廊上,暗中传递了夜风的姿态。

“冥传”,暗传;此指夜里传来。“冥传”的是“风态”,风的姿态不可见,那又怎么“传”?

句末三字“风飘廊”,是借竹叶飘飞而见风的姿态。风的姿态,可借他物飘动而显现,如欧阳修《拒霜花》:“鲜鲜弄霜晓,袅袅含风态。”对此,《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第一百六十七则有论说:

王维《山水论》所谓“有风无雨,只看树枝”,韩拙《山水纯全论》所谓“风虽无迹,而草木衣带之形,云头雨脚之势,毋少逆也”(《佩文斋书画谱》卷十三)。朱心仲《灊山集》卷一《谢人惠浅滩一字水图》:“风本无形不可画,遇水方(原误为本,今改)能显其质。画工画水不画风,水外见风称妙笔。”江弢叔《服敔堂诗录》卷七《彦冲画柳燕》诗云:“柳枝西出叶向东,此非画柳实画风。风本无质不上笔,巧借柳枝相形容。”是也。窃谓《庄子·齐物论》写风之声,柳子厚《袁家渴记》云:“每风从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善写风态,皆具捕风之手者。

我们也可说,钱先生此句也显现了“捕风之手”。此意,钱先生在《管锥编》第二册612页论及《楚辞·九章·涉江》,亦申此论,除上引前人之论外,又引有刘方平《代春怨》之“庭前时有东风入,杨柳千条尽向西”,称也是“以树形风”;《九歌·湘夫人》:“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一句,指出此写风“既行水面,复著树头,兼借两物,其质愈显”,并说:

    苟得倪瓒简淡之笔,祗画二者,别无他物,萧散清空,取境或且在其《秋林图》之上也。达文齐(按即达芬奇)谓画风时,於枝桠叶翻之外,复须画尘起接天,则风威风力,而非风致风姿矣。……黄公度《人境庐诗草》卷三《不忍池晚游诗》之一三:“柳梢斜挂月如丸,照水摇摇颇耐看。欲写真容无此镜,不难捉影捕风难。”

相看不厌无多月,且住为佳岂有乡。

首颔两联四句,虽也不离“山斋”,但主要写的是“凉夜”,颈联的二句就直接写道“山斋”了。上句说,山斋居住没有几个月,相看还不厌倦。

句中的“相看不厌”,指相看不厌倦;此语出李白的《敬亭山》诗:“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

“无多月”,没有几个月,指时间不长。钱先生是1939年12月初到湘西蓝田,距写此诗的1940年晚秋,尚不到一年。“相看不厌”,乃因“无多月”,时间还不长,也就不会产生现代人所说的“审美疲劳”了。“无多月”,原为“偏无月”,这就不好理解了,不如现今改得好。

下句接着还写这山斋:暂住这里是好的选择,哪里还有自己的故乡?

此句的“且住为佳”,意谓暂住为好;此语出唐颜真卿著名的《寒食贴》:“天气殊未佳,汝定成行否?寒食只数日间,得且住为佳耳。”

此语,钱先生在《谈艺录(补订本)》第四五则,谈及宋晁冲之始以《寒食帖》语入诗时说:

张直夫侃《拙轩集》卷五《跋拣词》第十一则:“辛待制《霜天晓角》词云:'宦游吾老矣,玉人留我醉;明日落花寒食,得住且为佳耳。’用颜鲁公《寒食帖》;按辛稼轩《玉蝴蝶·追别杜叔高》又云:'试听呵,寒食近也,且住为佳。’”王景文《雪山集》卷十六《眼儿媚》:“雨润梨花雪未干,犹自有春寒。不如且住,清明寒食、数日之间。”刘潜夫《后村大全集》卷三十二《送郑甥主龙溪学》:“春光已过三分二,寒食都无数日间。天气未佳宜且住,老来不喜听阳关”;自注:'颜鲁公帖。’后来如《范德机诗集》卷五《留诸生》:“元宵只在数日间,天气未佳宜且住”;王渔洋《卜算子》:“天气近清明,汝定成行否”;桃花源屡过,渐成五都之市矣。

钱先生此诗亦为“桃花源屡过”,使得《寒食帖》更成“五都之市”了!

“岂有乡”,指自己的无锡老家已被日军占领,全家只好避居上海。钱先生在1938年3月12日写给英国朋友司徒亚的信中说:“我们已无家可归。我们各自的家虽然没有遭到轰炸,都已被抢劫一空。”这种无家可归的的悲苦,钱先生在1938年的《将归》一诗中早已作了控诉。

“岂有乡”,原稿为“岂是乡”,后者仅指蓝田不是乡,前者则连乡也没有,更形可悲。

此联将前人的两句妙语,形成对仗,撮合成钱先生自言的“语言眷属”,真是令人觉得钱先生是摆弄语言魔方的妙手。

如缶如瓜浑未识,数星飞落忽迷方。

尾联二句出人意料,忽然写起夜空流星来。两句说,流星有的像“缶”形,有的像“瓜”形,全都没来得及看清,这几颗流星忽然就陨落了,不知落到什么地方。

上句的“如否如瓜”,钱先生有自注:“流星'如缶’、'如瓜’云云,见《后汉书·天文志》。”查《后汉书·天文志》有云:“《易》曰:“天垂象,圣人则之。庖牺氏之王天下,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这是说观天地之像,可以知人世。《后汉书》接着有记载,如“(光武建武十年)十二月己亥,大流星如缶,……是大将出伐杀之应也。其小星射者,及如遗火分为十余,皆小将随从之象。有声如雷隐隐者,兵将怒之征也。”又如“(孝和永元二年)四月丙辰,有流星大如瓜,起文昌东北,西南行至少微西灭。”

说流星“如缶”,是说流星像小口圆腹形状的瓦器缶。“如瓜”的“瓜”,疑为指金瓜,是一种充作仪仗的武器,长柄,上端作瓜形。旧时认为,流星的天像,乃兵戈杀伐之像,钱先生在以此暗示抗日战事。

“浑未识”,指的就是全未看清流星的坠落情形,就消失了。

下句的“迷方”,迷失了方位;这里指不知什么地方。唐韩愈《秋怀诗》之六:“丧怀若迷方,浮念剧含梗。”

尾联二句从写法可说是,忽然荡了开去,进一步发散,令人有些想像馀地;而非那种收束全诗,加以归纳的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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