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贫贱夫妻

贫贱夫妻

文/砂器  

      十八床来住院的时候，并不是我值班，我是第二天清晨为病人采血时，才知道那患者得的不是普通的胃病，她得的是食道癌。像所有患这种病的人一样，该有的病状基本都有了：消瘦的双颊，苍白的脸孔，干枯如草的乱发。不过女人的情绪还不错，淡然地躺着。我知道医生并没有告诉他病情的真相，只说是胃病，需要手术。她的丈夫，一位年过六十的老头，佝偻着背，面色暗黄，皮肤干燥，脑门上爬着几条沟壑似的皱纹。他怅然地坐在床旁，一双糙手扶着女人的上臂，青色的血管疲倦的静卧手背。也许是职业习惯，看人时，我总爱观察别人外露的血管。
         一切术前准备都顺利地进行，拍了胸片，做了肝、肾功能、血液检查、胃镜及病检的报告出来了，毫无疑问，女人的确得的是食道癌。不过尚好。是早期磷癌，医生做了最后一次术前谈话。我不知道医生是怎样和老汉说的，手术安排在第三天上午。 

         当天，我们为十八床输了一些补充营养，纠正贫血的药物。很奇怪，十八床输液时，老汉竟然不在，便问她：“你老头呢，怎么不在这看着？”“他上街了，卖点东西。”“哦”。快近中午时，老汉挎了个小篮子回来了，原来老汉趁空闲时上街卖凉粉去了。凉粉子一份一小袋，一块钱。他说一份可以做很多凉粉，便宜你也买一份吧！好吧。事后知道老汉并没有骗我，凉粉的确好吃。
        当天，我进了晚班。等我第三天接班时，竟然没有如愿地看到术后的十八床。便问“十八床呢，怎么不在？”护士长说：“十八床回去了。”“回去了，她不做手术吗？”“唉，十八床够倒霉了，前天晚上，她老头把做手术的三千块钱藏在枕头地下，竟然被人偷了，没钱了，手术也做不成了。昨晚那女人哭了一晚，今天一早就走了。”“什么？”我的心象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太缺德了，怎么会有这种事，偷谁也不能偷她呀，太缺德了！”我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怒。愤恨之余，又懊恼自己怎么没早交待病人，把钱先交到收费处，要不然也不会发生此事了。当然，我们也不知道老汉竟一下准备了这么多钱。凭以往的经验，大多数病人交费都像挤牙膏似的，今天一百，明天两百。哎，都怪我们工作不细心，没有告诉病人病房有时也不安全。我和护士长一边叹息不已，一边又说，今后要吸取教训，下次咱们入院宣教时，一定要提醒病人，少放点现金在身上，以防类似的事再发生。“真可惜，那病人癌症尚是早期，手术效果一定不错的。”管床医生也感叹。
 

      秋风渐起，日子添了许多凉意。渐渐地，我们也就忘了此事。大概过了十几天吧，我无意中又在街上看到那老汉，仍旧提着小篮，蹲在街头卖他的凉粉子。我却心虚，不敢上前问他的女人怎样了，仿佛那钱的丢失，自己难辞其咎，只好匆匆地逃开了。然而，回到办公室，清洁工老刘却告诉了我“被盗”的真相，让我倍感意外，甚至吃惊。原来老汉并没有被偷，钱他是好好的捏着拿回去了。“什么，他干吗要撒谎？”“开始老汉以为他女人得的是一般胃病，治好了，能一样回去与他好好过日子，谁知道真的是癌症，老汉失望了，凭他的一知半解，知道这是绝症，治了也是白治。”老刘絮絮叨叨地告诉我。“难道他子女就肯了？”“哪有什么子女，他们俩本来就是半路夫妻，无儿无女，据说那女人原来有个丈夫，生了女儿，可不知怎的，四十多岁了，跑了出来，跟了这老头，过了十多年了，没什么结婚不结婚的，老头子种了几份薄地，做点小生意，虽然苦点，也还过的去。”“是吗，你怎么知道？”“是老汉卖凉粉时亲口说的，他怕老太婆知道老头子不给她看病，怨他，就编了个谎言。”“什么？”我愣在那儿，心中五味杂陈，真是半路夫妻，想不到一点恩情也不顾，真是个半路夫妻……….
       然而静下来再想一想，也不能完全怨他，在老汉，把辛劳积攒的钱换了个没有希望的治疗，不如实实在在地过几天糊涂的日子，就当从来不知道这病，忍着忍着也就过去了。回去了，甚至连悲哀也可以省略……

        人的生活本来就分精神和物质的，物质在下，是根；精神在上，是花叶。根发达了，花叶自然茂盛。倘若基本生活都很难保证，何谈体面、仁爱、奉献，所谓人穷志短。或许在我们每个人心灵深处，都含有那么一点点私欲，如果我们还有衣食之虞的话。我情愿相信，倘若老汉有了一定的积蓄，他一定会尽其所能，为他女人的生命。这样想着，竟不知到底是“半路”的过错，拟或贫贱的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