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立秋,陇上的山野里便有了异样的天气,早晚寒凉,正午燥热。有时是雨,不大,淅淅沥沥几天不停。云,黑的不深,白的不洁,与山地的雾,撕扯在一起,远山近地,湿气和薄云随太阳光线而移动升腾。水露还没变成干露,在糜穗和谷穗上挂着,风来时,扑簌簌掉落一地。高粱和玉米的叶子发红变黄,缨子早已干裂。 清早,王拴娃就站在门口,托着孙子,等待几个亲戚和刘大有老两口子的到来。 儿子的两个舅舅舅母来了,几个女儿女婿来了,刘大有老两口来了。这个日子不同于往日或者其他人家的事情,白发人给黑发人设堂烧纸,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悲切的事情。人们上献供香,各自无言。 吃过中午饭,太阳偏西,刘大有陪着王拴娃的一帮孩子向乱山方向走去。那儿有王拴娃的儿子,已埋葬三年了。王拴娃要去,被刘大有夫妇拦下了。天快黑时,刘大有夫妇隐隐约约地听到有时断时续的哭声,刘大有明白是咋回事,急忙跳下炕,穿上鞋,向大门外走去。寻着哭声,刘大有看见王拴娃跪在村头十字路口上,哭地悲恸欲绝。点燃的冥票,随晚风四处飘飞:大呀妈呀老伴儿呀,你们都走了,你看我活得恓惶不?儿子啊,三年了,大想你啊。老伴呀,你把儿子领走了,孙子我能拉大吗?天呀,你咋这么害我王拴娃呢?山神啊,我王拴娃没亏过人,命咋就这么苦呢……刘大有好说歹说,连拉带扯,把王拴娃撵起来了…… 那一夜,刘大有听着窗外的风,忽啦啦,摇着庄前园子中的杨树林。想了很多,联系自己的一生,这么难的活人,不知竞竞为了什么?胡吃海喝的人算一生,东游西逛的人算一生,赌博喝酒的人算一生,溜尖耍滑的人算一生,诚实直爽的人也算一生,本分守业的人也算一生……无数的人走了,这个地方还在,这些地这些山这些沟还在,种的还是冬麦糜谷洋芋,只不过,这几年被高产的地膜玉米取代了很多。但谁又能经历所有而永远还活呢?没有的! 天亮,刘大有让老伴取来新衣裳,他让老伴也换装。老伴问穿新衣服去干啥?他说,待会把门窗锁了,钥匙留给拴娃,趁咱们攒劲,坐车去趟省城,顺便浪一下,再过几年就走不动了。老伴想孙子了,老两口一拍既合。 早上十点,有人看到张家塬的叉路口,刘大有两口子坐上班车,走了。 立冬了,天气冷的要命。山山洼洼,衰草连天,夕阳黄昏中,土地象患上了黄胆性的肝炎,放眼望去,山川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愁,如一幅古铜色的版画布展在天地间。 脱贫攻坚,振兴乡村,已成了县乡工作的头等大事。临近腊月,陆续各乡村都召开危房改造、硬化村道、移地搬迁、土地整合等重点工作的动员部署。 住村干部一边宣讲政策,一边进村摸底,到了刘大有村,硬骨头啃不下了,全乡人都知道这个村居住最分散,人还多,几大姓,工作不好办。偏偏刘大有不在,起初,村上电话征求过他的意见,他说,这是国家为百姓办好事,咋干,他都同意。 工作队忙乎了一个月,村子上要拓宽硬化村道,刘老三和张希登就是不同意村路改道,理由是新路一开,占他们地最多,新路还不能从大门前过。乡上协调以地易路,他们不同意。又协商适当补助点款,他们满口要价,比占用水地的单位价格都高……眼看快到年底,其他村社土坯路已推好,唯独这个村,刘老三把烂手扶拖拉机横在村口,干活的车辆进不去……有人提议让刘大有回来,做他们的工作,因为刘大有的儿子曾为刘老三的女人在京城做手术时,帮过大忙。 第三天,刘大有回来了,老两口明显比原来精神多了,穿的整洁干净,人也白胖了。村上人都说,城里就是出息人的地方! 乡村社干部把工作情况和遇到的难题与刘大有沟通了一番,刘大有听了也很生气:干旱山坡地,撂荒了这么多,偏偏修路削一点,就要这么闹?我明早找他们…… 第二天早上,在村委会办公室,村长召集全村人开会,签订相关协议。期间刘老三和张希登等人,进门蹲在墙角,一副死了人般的嘴脸,嘴里斜叨着一根烟卷。明白的村里人都知道,看情形,刘大有来也没用,这种人刁钻蛮横,低保救济粮款,反正所有的好处只有自己享受了没意见,或者自己达不到享受标准,也要给同他一个鼻孔出气的人,否则这种好事,非得给你搅黄办不成。 乡村干部讲了开场白,下来的议程是协意鉴字,支书高兴地对大家说,咱村的路难走,远近闻名,山货雨雪天运不出去,外村的姑娘嫌路难走,不愿嫁到咱村来,你们看,全村二十六岁以上的光棍三四十人,再这样下去,咋么能行?现在国家要改变这种现状,希望早日开工,不落全乡后腿,冬道大家没地方打工,每家出一个劳力,参加工程队路基整平工作,春暖花开,就可以铺油了……大家纷纷露出笑脸,都说是好事,前到台上签订了协议。就在此时,刘老三呼地站起来:大家不要走,路改了,你们顺了,把我家撇在背处了,这事我不行!路要从每家门前过,可能吗?刘大有大声说。刘老三:唉,老社长,你话可不能这样说,你有省城干部儿子,我没有。过一半年,你大城市一住,楼高路宽,什么都不缺,我们能走了吗?张老汉听不下去了:刘老三,你年轻轻的,说话积点德行不?前年你老婆得的那不好的病,要不是大有他儿子恰巧当上,紧急给你送医院,垫药费,找大夫,怕你婆娘早都没了。庄子上出些能干的人多好?况且大有的儿子是考出去的,那是人家的本事,你可不考咋?刘老三又赖皮地说:这些事再别说,我也不管。我就问,路能不能从我家门前过? 一个人无赖到这种程度,连流氓都不如,再有什么好说和商量的呢? 常乡长一骨碌从椅子座位上站起来:通知工程队,明天上午九点奠基修路,谁还阻拦,按法律办事。派出所刘所长你们八点都到现场……散会。不顾刘老三一帮人的嚷嚷,乡村干部和群众一个个走出村委会大门,扬长而去。 张希登不识他的人,都会认为他是老实人:读过小中专,在乡上当过会计,为人寡语少言,身体瘦削,麻杆腿白葱腰,尖嘴喉腮。但熟悉他的人,都把他和阴险狡诈联系在一起。与村上不三不四的人向来来往密切。 有人看见他散会后,没有回家,约了村上几个混混,径直去刘老三家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村口放了两串鞭炮,三下五除二,派出所干警把刘老三堵在村道上多天的手扶拖拉机拖走了,其余几台装载机轰隆隆地从村口铲过,刘老三和其他几位没主意的人睡在十米开外的马路上乱滚,张希登忙着用手机拍照录像,还大声威胁:国家到处讲不准强拆,农村的事,必须要征得群众同意,……你们没有把人民当人,这下有证据了,我要把你们告到中纪委…… 派出所带走了挡路的人,张希登吵嚷一番后消失了。 腊月廿三,村里的土坯路终于推好了。以刘老三为首的四人被行政拘留十五天也放回来了。张希登因诬陷和煽动群众闹事罪被逮捕。 冥冥之中,人生在不同的年龄阶段,所做的一切,都会在一定的年龄段获得对等的因果。 刘老三就是生动例证。同村近邻,遇事不帮说不过去,然而帮完就忘,随便翻脸,比翻书都快,岂不让人为之悲愤?这么,他现在又如放了气的猪尿泡,耷拉着脑袋,又向刘大有家走去。 年关了,胡日鬼一年,没挣多少钱,又向刘大有借钱了:老哥,不知你手里宽便不?借五百,娃要来,买点肉和菜。刘大有正在柜里找东西,头也没抬:没有!只听扑通一声,刘老三双膝跪在地上了。大有老伴听到响动,从厨房跑到上房:唉呀,你这是干啥?又演的那出戏?你快起来。
刘大有就是刘大有,求人花钱帮忙撇钱,最后几乎没有为下什么人。现代人不爱听实话,而刘大有尽说实话。现代的年轻人不喜欢听老人说教,而刘大有对亲朋的孩子狠铁不成钢,该说教的丝毫不藏不掖。朋友坑骗了多次,他就是不长记性。 无事是熟悉的陌生人,遇事刘大有是能人好人。尴尬啊,疑难人生。什么时候,才能让好人不再为成为好人而悲哀,就是明月清风满乾坤的天朗气晴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