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Namtso林泉。冷嘎措下山时夜幕之中的贡嘎。我站在垭口,风吹动几缕落日,冷嘎措湖面是遥远的眼睛。在更远处翻滚的云海里,藏匿着一座巨大的山峰叫做贡嘎。有人穷尽一生只登上它的背脊,有人年近半百仍执迷于登顶,更多的人为了窥其一眼艰苦跋涉,殚精竭虑。 20 世纪,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生了两个儿子,两人继承了老爹对自然的喜爱,都成了世界一流的探险家。 两儿子来川西徒步,在只观测到贡嘎山脊的条件下,就估算贡嘎山高达 9100 米,还信誓旦旦的写进了一本叫做《追踪大熊猫》的书(Trailing the Giant Panda)。此书一出,朋友圈疯转,直接燥热了几个荷尔蒙洋溢的美国青年。图/《A Summit Higher Than Everst》。后排右一为摩尔。1930 年,哈佛商学院MBA专业学生摩尔(Terris Moore)休了学,还叫上几个哥们儿一起休了学,踏上了前往中国的邮轮。他公开宣传的目标是:实地测量总统儿子笔下的“世界最高峰”,探索西藏边缘“地图上的空白”。没拉到赞助,摩尔怀揣着本来是用来结婚的,外祖父留下的 6000 美元遗产上了路。恰逢美国大萧条,摩尔对女朋友说:与其放在交易所里被割(watch it melt on the stock exchange),不如拿这个钱去探险(lost the money in this adventure)! 图/《A Summit Higher Than Everst》。登山队员埃蒙斯测量贡嘎高度。女朋友着急啊,买房咋办?996 的工作遍地都是!赶紧回来升个博呀!于是写信给他说:“现在工作好找噻。”(job prospects are brighter)。 “ 我可以教书养你。如果教育行业崩了,我可以去印刷厂打工。要是都嗝屁了,我去北边儿林子里打狐狸,养你。”(I can support you by teaching, or if the education system goes broke, by 'cogwheeling’ in a publishing house, or if they all go broke, by being a trapper in the north woods.) “咱就挑个不错的,安全的山,当然,得搞上去!”(We will pick a good, safe mountain, of course, and climb it)” 图/《A Summit Higher Than Everst》。1932 年贡嘎首登路线图。最终,1932 年 10 月,摩尔等人把这次原本的“测量”,演变成了一次攀登。这座“还不错”,“挺安全”,被美国人首登的山峰,就是贡嘎。图/《A Summit Higher Than Everst》。上图为贡嘎首登时的华裔队员杨杰克。下图为登顶照。以上这个故事,自我在大学时期读到,就深深印在了脑海之中。我曾想:中国登山与西方的差距,也许不仅在技术与物质实力,更在于付诸实践的冒险精神。当我把这个故事分享给几个一起户外的朋友时,他们也深以为然。于是,在 2017 年,三个政法大学学生,外加一个中山大学交流生,利用兼职赚来的路费,从北京抵达了川西。我们不具备攀登贡嘎的实力与财力,我们的需求很简单:先看一眼贡嘎。看,不过是权宜之计,那时的我们,依然有着壮志雄心:“今天,我们站在贡嘎寺看贡嘎山。有一天,我们要站在贡嘎山上,看贡嘎寺!”我们想象,我们约定,可惜的是贡嘎寺没有烟火,木鱼冷清。贡嘎就像你远赴山海去见的所爱,你说:“来都来了,出于礼貌也应该,对吧?” 终于见到贡嘎时,我看见冷峻的贡嘎慷慨地露出背脊,像一条亘古的巨兽横卧。当年信誓旦旦要站上贡嘎的四人,已经天各一方:一人赴美留学,一人在京就业,一人西装革履,一人过劳肥胖。我能明白人生沉重的矛盾性,想出国读书,又想进藏双欢,想当CEO,也计划冬天去双桥沟。可惜山野和城市就是两个极端,有人一生游走,也难双全。若干年后,当我站上那玛峰时,有机会更近地看到贡嘎。我想用“她”来指代这山峰,因为她的气质是母亲式的:洁白,崇高,担当,不怒自威。她静默地接受风雪洗礼,阳光普照,慈爱地注视山中众生。近距离观察贡嘎时,我在想,雪真是一种伟大的晶体,它在时间里凝结,也在时光中散去。凝视着雪会给人一种抓住时间间隙的假象。时间深邃,遥远,如流水一般,残忍地带走你的现在与过去。 这是川西多变的雨季,上一期队员全程遇雨,而我们迎来了难得的窗口期。天气晴好,即便有雨,也只会在抵达营地后下几粒。前几日的行程都是艰苦的徒步,我们一路看到了小贡嘎,嘉子峰,日乌且峰,勒多曼因等山峰,当我们兴高采烈地登上玉龙西垭口时,贡嘎主峰却藏在了层云里。在冷嘎措旁,我们祈祷日照金山,而那云却变化多端,整整一个下午,云雾迟迟不愿散开。高原的阵雨与冰雹时常光顾,一些人下撤了:“也许看不到了吧。”,一些人则满怀希望:“我们再等两小时!”不负众望,云愈发朝着山麓移动,先是卫峰露面,接着贡嘎山脊在云间窗口出现,远处的山顶甚至也明晰了,贡嘎的日照金山只是时间问题。就在大家欢呼雀跃不虚此行之时,在垭口上方,在一座小山丘顶设置机位的领队蚂蚱,突然在对讲机里呼唤我:“宇昕,相机没电了!”我飞快地从垭口奔跑向冷嘎措,惊动了几只草甸上的土拨鼠和兔子。这是一场生死时速,我跑几步就抬头看一眼贡嘎的方向,云在飞速运动,日光在草绿色的湖边矮山上萎缩,日照金山顶多持续 10 分钟。 在湖边取到电池,我来不及喘口气,揣进口袋掉头又往山上跑,蚂蚱穿着橘黄色冲锋衣,此刻他是山丘上一个芝麻大小的点。“会错过吗?再快一点!”我对自己说。高原上山是艰难的,我每跑一段就回头看一眼贡嘎。她还在,她还在,云还在散去,太阳还有余晖。在我转身继续奔跑时,一个念头又浮上脑海:“这时的贡嘎也许又不在了。” 当我爬到最后几米,精疲力尽时,连念头也消失了,“在或不在,看或不看,已经与我无关。” 唯一的此在,是我奔腾的血液,和胸腔中呼之欲出的心脏罢了。 幸运的是,我们最终赶上了日照金山,当我瘫倒在垭口时,太阳暖洋洋,慢吞吞,依然挂在山谷里。行程的尾声,在子梅垭口时,一打开咫尺车门,贡嘎已在天边。 贡嘎不再遮遮掩掩,她纤毫毕现,不再畏惧目光,她淡然矗立,仅有一片孤云相伴。天气很冷,人们的兴趣消磨在寒冷和困倦里,拍几张照就躲进车里取暖。 当一样事物不需要漫长的等待和运气而获得时,人反而不怎么珍惜了。山在那里,贡嘎在那里,她理所因当在那里。她是清晰的存在,地理意义上的存在,科学的,理性的存在。从“9100 米的高峰”,“地图上的空白”,到冷嘎措的云中祈盼,子梅垭口的理所当然。这座安静的山峰,也无意间经历了一次“世界的祛魅”。日本江户时代俳句大师小林一茶,曾留下过一句成名之作:不仅解释人生,我认为此句也恰巧可以解释徒步的意义:徒步需要艰苦的行走,经历风吹日晒,高反劳苦,身体像是地狱的煎熬。而当你驻足之时,一眼一缘,都是远山淡影,盛树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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