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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信”的年代

 新用户24030ygV 2021-07-29

多次搬家及清理物品,以为过去的亲友来信均已不存。但最近整理旧物时,竟意外发现还留存着多封以前收到的信件,其中有些信封中更附有照片。这是记忆,也是怀念,是微信无可取代的一份份感情。多数信件都来自当年在极左气氛笼罩下,结下了深情厚谊的高中同学。

我们这代人,生活在“信”和“机”交替更迭的年代,而更多的岁月是在“信”中度过的。

“信”自然指书信。“信”中最重的当然是家书,欲作家书意万重家书抵万金远离家门的羁旅行人,多么希望看到一封平安家书,听到一声亲人问候。而另一种“信”传递的深情,绝不亚于家书,那就是情书。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无法寄去彩笺,不能收到锦书,对于一日三秋思念情侣的恋人来说,食不甘味,寝不成寐,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再有的“信”就是来自友人了——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学友故知之间的叙谈交流,带来了种种回忆,深深暖意。

“信”不单单是文字,而且有时还包装着意外的惊喜,那就是“影”。见信如见影,而见影更见人,仿佛亲朋师友从云端深处降落,出人意料地来到眼前。当夜阑人静时,在灯下一再细看照片,引起一腔相思之情,一眶驰念之泪。在上世纪五六十乃至七八十年代,拍照是一件奢侈的事,收到照片不啻收到一份最珍贵和难忘的情谊。

时光流转,人生变迁。过了八十年代,取代“信”的“机”由远及近地快速走来。先到的是计算机,而后来居上的则是手机。两机就如两种火车——普通列车和高铁,并肩行驶在两股铁轨上。但手机使用之多,普及之快,远胜于高铁,高铁至今仍处于严重亏损状态,手机行业却早已赚得盆满钵丰了。

有了“机”,给人们带来了太多的便捷和痛快,不管相距多么遥远,从一封邮件到一个微信,发展到彼此通话、视频,快递速传的速度何止风驰电掣,瞬间到你眼前。然而,恋旧怀古的我却有一种莫名的悲哀,因为牵挂的人有声有影,远方来信的速度快得如闪电一般,而感情却像一杯冲了多少遍的茶水,变淡变味了。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错了,不是烦恼,而是伤感!


由于受政治运动的冲击和极左思潮的影响,高中三年(1956~1959年)给我留下的记忆是冷漠寡情和贫乏无味。然而在毕业离开学校后,同学之间却并不因为经历、职业、经济、家庭的差距而变得疏离,而是通信频频,情意浓浓。其中与我鸿雁传书最多的三位同学是梁智勇、张尚德和朱志清,他们每调到一个新地方也总会给我寄来一张照片,不幸的是三个人都过早地离开了人生,如今唯有照片依然如故地静静躺在我的老相册中。

出身不好给一个老实纯洁的青年学生带来一路坎坷,梁智勇在高中毕业后遭遇的三次挫折,几乎击倒了他:未能顺利考上大学,这是学校按“政策”规定给他设置的路障;侥幸进入的一家厂办大学,仅仅高兴了一年就停办关闭;报名参军又因出身问题而被拒绝。从他入伍后寄给我的几张照片中,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留言充满了一腔豪情。

高中毕业前夕参军看似一帆风顺的张尚德,内心却留下了人所不知的三个遗憾:没有当上飞行员而仅仅是一名地勤人员,自然非己所愿;失去了进大学的机会,一直羡慕我能进入名校的幸运;一生思念的初恋女友,在提前离校而匆匆告别后,就成了断线的风筝。不过遗憾深埋在心田,从昆明空军部队寄来的照片中,依然是幸福的笑容。

我的同桌同学朱自清人称“呐沛”(浪漫的人),是个无师自通的文艺天才。酷爱美术,画得一手好画,当倾听他拉《二泉映月》的二胡时,常使我的泪珠在眼眶中滚动。然而老天不识世上良马,使他的人生中出现三次不幸:未能如愿考取美术院校,进了湖州师专;听说在绍工作期间因利用女学生做模特儿画画,被举报“流氓罪”,具体刑罚情况不便了解也不得而知;最终因高血压引发脑梗塞,经抢救后艰难地活了几年而去世。

反复重读老同学的来信,在已经泛黄的信笺上,一笔一划都描绘出昔日情景,一字一句都倾注了阔别思念。

放在枕边“在每夜就寝之前”翻读我的散文作品的朱志清,在来信中以“深为学友大笔所折服”之语开始,在对文章做了一番评点后,就不禁回忆起当年就学和分手各奔东西后的情景和期待:

——离别四十余载,同窗时的种种情景还历历在目:吼山采撷桃花被捉,海滨露营受冻,同窗一次次的互访,离别后一封封的书信往来……只可惜聚时太短,未能详谈。虽说人生苦短,但毕竟尚有来时,希望你下次再返故乡时,能有促膝长谈的机会。

也是为出身所累,与大学无缘的沈国泰在前半生历经磨难,直到改革开放后,幸亏有了邓先生的复出,彻底改变了我后一代的命运,也给我的后半生带来一些慰藉。傅炳钧与沈国泰的命运一样,同在绍兴小城苦苦挣扎求生半辈子,他渴望与我见面,不知有多少苦楚要向我倾吐啊。

在求学期间,有一年冬天我们在兰西修筑水库,劳动之暇,我与数位同学相约爬山游玩,行至半途,沈国泰突感肚疼,就独自留在草丛出恭。正当酣畅之时,突然见我从山上飞奔而下,一面高呼:“狼来了!狼来了!”国泰以为我是个一贯正经的君子,乃信以为真,惊慌之中,来不及擦屁股,一把提起裤子就跟着疾跑。及至真相大白后,他大呼上当,并发誓必要报此“一箭之仇”。旧事重提,想起青年学生当年那种年轻的心态,读之十分感慨:

——就在我们分别后的一小时,傅炳钧给我打来电话,渴望与您见面。但您手机关机,又找不到您下榻的地方,值得耐下心来等待下一次机会。第二天他来我处,借走了您的名片想必他已给您写过信。

——从去年夏日开始,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衰老不可抗拒!“狼来了”的日子似乎就在昨日,清晰的记忆只能对人生苦涩的回忆!眼前一片模糊!

没想到一个杭大毕业生会到绍兴铁路货运站工作,我回家乡托运一顶破圆桌到北京时,与沈淑娟不期邂逅。在我退休后两次在绍兴的同学聚会中,又有机会与她见面。幸运的是,我们至今还保持着微信联系,当然没有那个时候的书信来往了:

——大作《江南佳话》(计三分册)收到有日,正在拜读,谢谢……在绍的老同学们都盼望你有机会来绍兴,再听阁下宏论。

“小嘴”鲁贤昌现在是浙江省内颇有名气的中医大夫,尤以治疗关节疾病著称。自这封写于1986年8月19日的来信后,断线二十多年的友谊又接上了关系。现在他已进入耄耋之年,但依然每天坐堂门诊,求诊病人众多。我每去杭州,总设法抽时间去看他,一见到我,他就向等待就诊的病人致歉:“各位病友,我几十年前的北京老同学来看我,他是我高中时合演话剧的老搭档,我与他说几句话,请大家稍等一下。”当然面对急欲看病的病人,我也是识相地与他交谈不多会,但总不失为一次重逢:

——二十多年(前)的老同学,况且是有深厚交情的同乡,叙叙别后之情,岂不是人生快事?……同窗三年,你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因为我们一批要好的同学,如梁二毛、马国兴、何克昌、沈国泰、傅炳钧等等,都非常敬重你。我们同台演出,同参加双枪……记得我去杭州报到时,在绍兴火车站上,你还把我的行李送上车厢……一切都很难忘。

与我前后四校校友、高中同班而大学又为同专业的赵圣泉,算是友谊最悠久的老同学了,更何况我们在绍兴的老家相距很近,而且地名都姓“马”——他住在马弄,我家在马梧桥河沿。赵圣泉与我通信、通电和见面最多,我去上海时总尽可能约他一见,而他来京则是在退休后,与他夫人同来逛皇城的。

他有五封来信被我原封不动地保存着,重新阅读既感到有趣,又难免感慨。其中有两封信纯粹是“诗书”,似乎仿效唐朝两位隔江住在越州和杭州的诗友元稹和白居易的诗筒传韵。第一封信是收到我同学聚会的照片及诗后,以一首《会同窗》诗作答。第二封信中的一首《进皇城》诗,就是在他们伉俪返沪后,寄给我的一封“平安书信”,并借此写了旅京有感。

被同学们戏称为“笑星”的赵圣泉,一位不知几流但具有独创性的诗人。当年在兰西水库劳动期间,生活十分艰苦,家里特地为他带来私房菜“醅篷菜”(腌制芥菜的绍兴方言)。他吃后发生流鼻血(其实并非因吃菜所致),因而吟诗一首,诗风别具一格,听其吟诵后不禁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记得诗的前几句是:

水库劳动重,腰酸背也痛。

晚间吃醅篷,大流鼻头红……

为了求得押韵的效果,聪明过人的赵圣泉把“醅篷菜”三字中的“菜”字省略了,同时也淘汰了“鼻头红血”(鼻血的绍兴方言)的最后一个主语“血”字。全诗一韵到底。大凡绍兴人虽觉得念得别扭,但却听得顺耳,而诗中的故事仅我一人所知。因此,他在信末的署名是“大流鼻头红”:

——今日收到您寄来照片,十分感谢,同时拜读了您的诗一首,有感。为此也胡划几句,以表知音。

会同窗

岁月匆匆如流水,分离四十四年间。

久别重逢真不易,热泪含眶话昨天。

当年各有凌云志,放言怀仁堂上见。

有幸今日共举杯,背驼眼花发白雪。

狂称三十年后会,到时不知来何人?

 ——进皇城

玉宇飞乐迎远客,皇城飘香四季春。

王母娘娘巧安排,太白金星把路迎。

紫禁宫殿多雄伟,颐和亭阁胜瑶境。

祖建长城创奇迹,雍和大佛使人惊。

紫竹本是好园林,可惜匆匆无法进。

夜夜铃作闻友声,友谊常存万年青。

秃笔乱涂,望请指正。

大流鼻头红

2009年4月7日柯岩聚会,给我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因为这次聚会中出现了与我最难忘的同学梁智勇的身影,他在几经周折和我取得联系并获悉我将从北京前来参加聚会的消息后,特地从其住地景德镇赶来。时隔半世纪之后的晤面中,两个人都感到无比珍贵,无比激动。我们在绍兴期间,相约一起去看望了行动十分困难的朱志清,离别前梁智勇一再约我次年务必到景德镇他家去住几天。然而没不久,我从二哥那里听到一个令人十分悲痛的噩耗,说梁智勇因罹癌而去世。第一次久别重逢,竟成为最后一次握手诀别,凭窗仰望星空,何以诉说我的满腔悲情呢?

柯岩聚会似乎是一个不祥的信号,聚会后几乎与梁智勇同时罹癌逝世的,还有身体健壮的张尚德和自感年年老去的沈国泰。此后不久,无法参加聚会的朱志清也撒手西归。每传来一次噩耗,都会令我怆然泪下,不胜悲恸,不止一次地在梦中看到他们熟悉的身影飘然而来,轻轻走到我的面前,无声地走过我的身边。从梦中惊醒的我,披衣起床,坐到电脑前,和泪为他们写下了一首悼诗《诀别四友之聚》

噩耗传来涕泗流异乡

三载稽中谊深深一别柯岩思悠悠。

与君梦订三生约晤面年年在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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