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圓篇 丁亥[1] (本文敬錄于《唐文治文集》第二冊,頁四三一至頁四三三。) 【釋】先生批評庸士圓滑世故之處世方式,為目前利害而違離本性,則身不由己而難免於走肉行尸之譏;堅持本方正之道,則本性不失。先生身處官場,依然正道直行,光明坦蕩,其性情固然方剛如此,行之而後能言之也。 天地生人而予以性也,有剛有柔。人之率其性以處世也,有方有圓。然吾謂人與其偏於柔也,毋寧偏於剛,何者?剛勇於進德而柔怯於入道也,且人與其偏於圓也,毋寧偏於方,何者?方足以持其本性,而圓則足以喪其本性也。蓋夫人自有生之初,莫不各有其天眞焉。及其長而應物也,乃莫不各喻夫世故焉。以天眞之幾微,涉世故之頹靡,而天眞乃不足以敵世故。而其五性之動、六情之發乃亦有時矯揉而用之。 矯揉五性者,惟其先挾圓通之見,而違心乖理,騁辭詭辨,始兆於作僞,終入於闇塞。夫物固有所是而亦有所非,物固有所宜違而亦有所宜順,然而末世違順之故,則多有與是非相反者。是以後漢劉梁曰:「事有違而得道,有順而失義。」[2] 而彼圓通者欲以徇世俗之所好,則必拗非者爲是而故順之,屈是者爲非而故違之。佞兌而不直,乖辟而不慤,同流合汙而不知恥,翩翩乎其若轉圜也,幡幡乎其若流水也。當是之時,是非之心斲削旣盡,而於是羞惡之良亦泯焉。夫至於羞惡之良泯,而其天德之存者亦幾希矣! 矯揉六情者,殫智竭思以求容悅於當世,於是顚倒其愛憎,遂有不當喜而喜、不當怒而怒、不當哀而哀、不當樂而樂、不當好而好、不當惡而惡者。其始也,猶不過喜阿附而惡迂拘,不欲與人異趣而已;而其繼也,乃遂迷惑失志,而眞以爲當喜,眞以爲當怒,眞以爲當哀、當樂、當好、當惡矣,巧言令色,文過飾非,推其弊,極於無所不至,而其端一自圓通開之。然則圓通者,不乃爲失誠喪性之本而學道者之大戒與? 且夫萬物之位乎天下,無不各有其本質,而矯而飾之,則未有不敝。摶土以成丸,被以丹綠,雖足以美觀,而土之本性失矣。截木以爲桮棬,加以朱漆,雖足以適用,而木之本性失矣。今世之學爲圓通者,殆猶摶土、截木之類也。奈何世道譸張,人心迷謬,三代而後,遂變爲圓通之天下!侫邪之士如水濟水,無不「偭規矩而改錯,競周容以爲度」[3] ,是故孔子有「觚哉」[4]之歎,傷人之破以爲圓,盡去其圭角而亡本眞也。 孟子、荀卿述仁義,明王道,其說時君,如持方枘以內圓鑿,格不能入,終老牖下。而世之習揣摩、務苟合者,乃遂謂非圓不行於世,而專詆直、方爲不足學。於是又有忠厚之士、謹愿之徒,惑於世故圓通之說,苟且從俗,而終至於喪其所守。又有賢智之士、學問之徒,惑於世故圓通之說,遂懈其將順匡救之志,而所學卒至於無成。悲夫!蒙是以著惡圓之說,而三歎言之,以爲世戒焉。 [1] 載《茹經堂文集》二編卷二。丁亥為光緒十三年(一八八七)。 [2] 劉梁《辨和同之論》文,載《後漢書·文苑列傳》。 [3] 《離騷》文。 [4] 《論語·雍也》載孔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
|